发现了一种新人
《华工周报》发行后数月,一天,我收到一封华工的来信,我至今记得它的大意:
晏先生大人:自从您办周报以来,天下事我都知道了。但是,您的报卖得太便宜了,只10个生丁,恐怕不久要关门。我现在捐出我3年的积蓄,365个法郎。
亲爱的读者,365个法郎,在当时是个什么样的数目呢?在法国境内,英军所雇华工每日工资和每月津贴,可见于下表:

从表上可见,一个苦力的每日工资只1个法郎,当时约值0.193美元。每星期做6天工,仅赚6个法郎。每个月,工资加津贴,约赚34个法郎。差不多要做一年的苦工,才能赚365个法郎。天下有几个人肯把一年辛苦的全部所得捐出来作公益事业?即使愿意,也不一定可能,因为人得吃饭,还有其他的开销。那365个法郎,是那位华工3年积蓄下来的。有几个人肯捐出3年的积蓄支持一份小小的报纸?况且,这笔积蓄是冒着生命之险赚来的血汗钱。
我去法国,原是想教育华工,没想到他们竟教育了我。他们的智力和热诚,渐渐引导我发现一种新人。这新人的发现,比考古学家发现北京人,也许还要重要。几千年来,这种人被认为是没脑筋的人,没有时间读书,也没人教他们。士大夫对中国贫苦大众,一向是无知的。但是,重教育是中国的好传统;而且,孔子早就提出了“有教无类”,可惜他的门徒没有实现这理想。
1919年春季,我立志,回国以后,不做官,也不发财,把我的终身献给劳苦的大众。教育劳苦大众,是一种创新,也可以说是教育的革命,我要为这革命而出家,就是抛弃荣华富贵。劳苦大众所需要的,不是脑筋,而是机会,受教育的机会。他们不是不可教,而是无教。
那个时候,我就想做平民教育工作。平字是一个很好的字,有两个大意义。一方面,是平等的意思。不管是黄人、白人、黑人、穷人、富人,人格都是平等的。有了人格的平等,进一步求教育的机会平等,平社会之不平。平民教育就是全民教育。另方面,平是天下太平。如果人人无机会受平等的教育,天下不会太平。所以,那时候,我就想到“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的话。小时候,是读死书,在法国的教学经验使这句话又活起来了。
华工的教育,引起国内外人士的注目。参加巴黎和会的中国代表,如王正廷兄,曾到华工营参观,并予嘉勉。华工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牺牲者甚众,不少得了“铁十字架”奖章。据说,巴黎和会曾论及华工的英勇表现,并表示敬意。我至今纪念着战时的华工们。他们是我的伙伴,我的学生,也是我的老师。他们不但英勇耐劳,而且纯朴真诚。他们努力向学,足证明智。据陈达的研究,华工初到法国时,识字的仅居20%左右;1920年底,识字者增至38%左右(书原名Chinese Immigration,,中国移民,彭家礼译,收入《华工出国史料》第4辑,99页,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
1919年4月初,基督教青年会驻法军中干事50余人,在巴黎近郊举行为期3日的讨论会,主题是:旅法工作经验与未来中国工人福利问题。我在会中提出“平民教育运动”的议案,得到与会者的鼓励和支持。蒋延黻兄也参加了这会,并在他的回忆录中提到我。此回忆录原是他英文口述的,译本说:“讨论结果,产生一个集体教育运动”(72页)我未查英文稿,但揣测这“集体”二字的原文是mass。
廷黻兄是我早年的益友。他的智慧很高、态度严肃。他曾陪我去巴黎近郊的第一次世界大战阵亡者的公墓。墓地上有千万个十字架。何方葬着史文轩兄的冷骨,连墓地看守人也茫茫然。不知怎的,我竟在数分钟内找到了。是亡灵指引我吧!延黻带了照相机,为我在文轩的十字架旁拍了一照。这是我很珍惜的一张照片,常看它,每看必想起廷黻,感念他陪我去的友谊。
我虽立志将来从事平教运动,但深感自己的学识仍需充实。因为我以前在港大、耶大读的是政治系,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的政治研究所给我奖学金。因作归美之计。行前,1919年5月20日,我自巴黎往伦敦,叩访我幼时的良师姚明哲牧师,顺便游览英国的一些学府和名胜。两星期后,回到巴黎。6月9日,与廷黻兄等同登海轮,驶向大西洋的西岸。我在法国一年的工作,算是告一段落。然而,这一段,正是我一生事业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