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与喜

悲与喜

那时,1921年,从上海到巴中,路途之险,费时之长,胜过出洋。从上海到重庆,无直航轮船,坐一段船,走一段路,又坐一段船,再走一段路。坐坐走走,走走坐坐,要35天左右。

令人提心吊胆的是,沿途治安不良,土匪猖獗,随时随地可能出事,在这种情况下旅行,低姿态为上策。我穿了一身土布衣裤,腰间束一布带,提着一个小包袱,中有一套换洗内衣和仅够用的路费。那副打扮,可说是十分平民化。

从重庆到巴中,步行十来日。蜀道难,不但因为山路崎岖,而且因为地上泥泞。四川阴雾多雨,“蜀犬吠日”,是很生动的俗语。脚下一不小心,就会滑倒摔跤。我拄着一根竹竿,穿着草鞋,绾起裤脚,跟着苦力们翻山越岭。吃的是小店买来的“帽儿”头(满满尖尖的一碗饭),虽然没有什么菜,吃得碗底不留一粒饭。晚上与苦力们一起寄宿村栈,一桶热水供10多人泡脚,泡后像泥浆。然后,往硬板上一倒。苦力很幽默,说:“蚊妹要来看你了。”鼾声与蚊声齐鸣,是大自然的夏夜交响曲。

走近家门,二嫂先看见我,叫了一声:“幺老子回来了。”母亲原先卧病在床,听了二嫂的话,雀跃而起。我在家6星期,她一点没有病象。我们每天闲话家常,阔别8年,要说的话真多呀!

离家回上海之前,我心中万分难过。过去8年,为了让我专心学业,家人未要求我寄回一分一文;他们宁可自己缩衣节食,让我走向世界。尤其是母亲,爱我情深,年老多病,却不要求我侍奉左右。今后,我要从事平教运动,俸薄责重,她不但未加阻止,还频频嘉勉。为了我的前程,她付出的是怎样的代价!

临行,我向母亲说:“儿不孝,又要离家远行。”她说:“你是男儿,应当到外面去,你替社会做事,显亲扬名,我高兴得很。”她没有流一滴眼泪,站在门口,看我渐渐走远。

回上海后,从二哥的来信,我才知道,母亲待我走出视线以外,转身回屋,倒在床上哭泣终日。她的自制力,真了不得!

至今,每当我想起这60多年前的情景,还觉得心酸,忍不住要流老泪。那是我与慈母最后一次的相聚。我至今后悔,那次没在家多住些日子。我应当多陪陪她,至少一年。这是我终天之憾。

回川时,我带了雅丽的照片,母亲看了很喜欢,促我早日成婚。

1921年9月23日,雅丽与我在上海圣约翰教堂举行婚礼。我们一共只花了65块钱,而诸多佳胜。我们买了好些带枝的修竹,用线绳捆札在教堂中的柱子及四壁之上。绿叶红灯,相映成趣。

雅丽的伴娘,是她的妹妹灵毓。我请Andrew Wu做我的伴郎,他那时在之江大学教书,后来是同校的院长。另有一位银行家(惜忘其名),自动要做我的伴郎。因此,伴郎有二。

雅丽在女青年会的同事及我在青年会的同事,都是贺客。很大的教堂,座无虚席。礼成后,雅丽的学校为我们开了一个茶点会,招待来宾。

一位朋友在莫干山有度假小屋,借给我们。在清幽的山林中,度过甜蜜的10日。

[1]本文撰写者李又宁女士,为美籍华人学者。祖籍福建,台湾大学历史系毕业,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历史系博士;现为美国圣若望大学亚洲研究所副教授。《九十自述》目前只完成前六章。本文是根据李又宁女士提供的手搞编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