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谊与琴歌
当年的港大,共有三科。英人重商,商与工相连。为建设香港,繁荣贸易,工科是港大的骄子,教员阵容壮盛,设备周全,以机械系为最。医科次之。文科比较冷清。
我读政治系,属文科。为什么读此呢?香港的环境和个人的经历,使我深体国弱民贫的悲哀。如何育民、富民以为强国之本,这大问题经常萦绕我的脑际。这问题牵涉很广,国民经济和政治组织是其中的大端。要想负起改造中国的责任,必须具有政治和经济学的基本知识。一向相信事在人为,而且基督教的战斗精神和积极的人生观深入我心。所以,“邦无道则隐”之说,我是不以为然的。如果人人都去隐居,独善其身,无道者更横行无忌,邦国每况愈下,那更不堪设想。“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救国与救世,都是义不容辞的事。因有此心,所以探索寻求方法,这是我读政治系的基本原因。
韩愈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在港大的政治系,我未遇到合乎此说的教师。入学时奖学金的风波,又早在心理上罩了一层阴影,功课读得不起劲,也就没有什么出色之处。
虽然学业上,我在港大所得无多;一些温馨旧事,却是值得回忆的。
我一生在事业上的交游甚广,与事业无关的至好并不多。在港大,我结识了一位终身的朋友。他名徐淑希。比我早一年进港大,汕头客家人。我们如何始交,我已记不得了,也许是缘分促成吧!他住在学校半山坡上的宿舍。我住在下坡临街的宿舍,叫圣约翰堂(St.John's Hall)。学生都是每人一间屋子,相当舒适宽敞。我们常在星期天相会。多半是我上山去看他,或聊天,或坐在山坡上远眺海景,海水碧波,其长天一色,令人心旷神怡。饿了,他炒几个鸡蛋,下白米饭。我们都觉得好吃得很,而对香港的各色各样的小吃,并不感兴趣。
淑希那时私下爱慕一位漂亮的女孩子。她是中学生。在那年代,女学生还是稀奇的,港大也没有女生。那个女孩子,每逢星期日,会去一个教堂做礼拜。为了看她一眼,淑希常不惜专程下山,到教堂的对街等着,但不好意思过去跟她说话。他这单相思也就没有下文。从这小事,可见淑希的洁身自爱;也可看出,当时在香港的男女社交,还是很拘谨的。
淑希后来攻读政治学,成为名学者。他的专长,是我国东北的研究。并历任外交使节,声闻国际。退休后,息居美国新泽西州。我每到纽约,必与他通电话,他于1982年初去世。我很怀念他。
淑希是我在港大最好的朋友。我们两人都是爱理鹗爵士所器重的,他常邀我们去吃饭。另有一位姓陈的同学,我已记不得他的名字。他属机械系。我们3人有时也在一起。他的姐姐是陈璧君,也就是汪精卫的太太。那时的汪精卫,名声还是很好的。
除淑希的友情外,音乐和灵修,也是滋润我的甘露。文轩有一位妹妹,名凯萨林(Katherine),她的家人称她凯蒂(Kitty)。她那时二十五六岁左右,在圣保罗书院教英文。她纤细清丽、温文尔雅,有不食人间烟火之感,望之令人心次澄澈,尘意顿消。圣保罗的学生,几乎没有不崇拜她的,敬之如天仙,不敢有半点亵渎。我也不例外,从未作非非之想。她待我如弟,我敬她如姐。她的父母、两位哥哥、一位姐姐,和她自己,都是热爱中国的传教士。她的家,洋溢着虔诚宁静的气氛,置身其中,灵魂自然地提升,胸襟舒畅,世俗的忧虑和纷扰,都暂时忘了。那是我和许多同学的绿洲。每逢星期日傍晚,她家歌声琴声不绝。其中常有我的歌声。她的歌喉优美,颂赞圣咏,更引人思入云霄。我唱圣诗,据说气势浑厚沉雄,也颇不乏知音。
我以前在成都的华美高等学校,学了一点弹风琴的概要。到港大后,见学生客舍里,有一架钢琴,空时就去抚弄一番。一天,我又在那里自娱,一位港大的数学教授路过,为琴声所引,进来看我弹。他见我的指法有待改进,很诚恳地说:“我太太是钢琴演奏者,她可以教您,您愿学吗?”我当然求之不得,就跟她学了12课,弹古典音乐,如贝多芬等作曲。从此,弹钢琴成为我的喜好,我至今感谢这位英国教授和他的夫人。
香港设有福音布道会。一位来自四川的牧师讲论信仰复兴,鼓励青年学习基督救世的榜样,担负改造中国社会的重任。这主题深得我心,鼓舞我,激励我。在香港,我时有比较中西文化和社会的机会,更亲体国势衰微的种种悲哀。西人的优越感,及国人的自卑感,随处可见。我至今记得,一星期日,我步入一座堂皇的教堂,等待引座员领我入座。他看了我一眼,却去招呼站在我后面的一个衣着体面的白肤男士。我转身走出教堂,从此不再去。
民族的意识,加深我对国家的责任感。但是,我从不是一个狭隘的民族主义者。“天下一家”的观念,时时扩展我的胸襟;基督的博爱精神,永远洗涤我的心灵。姚牧师、文轩兄及凯姐等西方人士的嘉行仁举,也经常在我脑际或眼前显现,镇定思感的波澜,使我保持平衡,不至于以偏概全,或以疵掩瑜。所以,教堂虽非我常去之所,我的信仰有增无减。默祷、唱诗、读经,是我的日课。基督教青年会的布道集会,常有我的踪影。青年会的重要人物,如穆德(John R.Mott)、巴乐满(Fletcher S.Btockman)、艾迪(Sherwood Eddy)等在香港布道,号召青年发扬基督精神,培养完美人格,并结合同志,建设完美的社会。他们的言论和活动,引起广大的反响,我也深受感动。在港期间,我与基督教青年会时有接触,但没有参加它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