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可使教之
1918年初夏,我和两位中国大学毕业生自纽约搭美国军舰,首途欧洲。同船的是美国军队。
当时去欧洲,是很危险的。我们一路去的,共三条兵船。前面一条被鱼雷炸沉了,后面一条也炸沉了。我们居中,幸免于难。
在我们到达法国之前,北美基督教青年会已在法国军中的华工营开始服务和福利工作。1917年秋,哈佛大学学生史义瑄首先参加。约40个服务站相继成立,工作人员多为中国人,也有美国人。1918年春,青年会更在美军借用的华工营中展开服务工作。
我在6月中抵达法国北部的布朗(Bonlogue)。那里有5000余华工,多来自华北,以山东为主。有些在工厂工作,有些装御粮食物资,有些修路,有些挖掘战壕,有些埋葬尸体。我经常跟他们一起活动:翻译,传达,也间或说笑唱歌以鼓舞士气。中国人一向敬重读书人,华工也不例外。他们知道我们这些书生,自愿放弃在美国平稳舒适的生活,冒险来到战场为他们谋福利,对我们格外感佩。我们见他们如此辛苦勤劳,同情之余,也怀着敬意。他们和我们,虽不冲锋陷阵,但生活在战区内,随时可能有意外之事发生。大家生死与共,亲切之感,自然而生。
寂寞单调,是战区生活的一般写照。夕照西沉后的时间,尤难打发。华工的心境,好似刘延陵的《水手》所写的:“他怕见星儿眨眼,云儿翻浪,他记起了故乡的人儿在井边晾她那青布衣裳。”
这种心情,青年会是了解的。通达情理,因人施教,是青年会能在世界各地延伸发展的一个因素。第一次大战期间,它在华工中所展开的福利和教育事业,得要适当,亲切周到,深得华工之心,为海外华工史上前所未见,在中美人民友谊史也可记一笔。一些温馨旧事,我仍记得。
每个工营都有公共食堂,那是晚饭后的聚会所。有时放电影,开留声机听唱片,或做点游戏。中国的动态,欧洲的战况,也是华工所关心的。各工营内分发有英文的新闻简报,服务的学生摘要翻译,再为他们口述。
华工最需要的一项服务,是替他们写家信。我到布郎后不久,一天晚上,一个华工来找我,胆怯地问:“晏先生,您能不能替我写封家信?”我替他写了。第二天,有四五个人来找我写信。一个月后,每天晚上有几百人来找我。
他们的信很简单,报平安外,就是兑钱回家。但每天晚上,写百余封信,代办汇钱手续,也需相当的忍耐。几个月后,我觉得这不是办法。灵机一动,我召集了一个大会,把5000华工都拉去开会。我站在台上,对他们说:“从今天起,我不替你们写信了,也不讲时事了。”
台下大笑,以为我在讲笑话。我继续说:“从今天起,我要教你们识字、写信。”底下又大笑。
我又说:“谁愿意跟我学,请举手。”没有声音。过了一会,有40几个人慢慢地举起了手,只举一半。
我说:“愿意学的人,今晚来找我。”我宣布散会。
那一晚,是我生平中很难忘的一晚。在公共食堂里,几个华工和我围坐一张饭桌。我的面前放着一张小石板、一枝石笔。我对他们说:“我先教你们认数目字,这样你们才会认钱、数钱,慢慢再学汇钱。人生在世,不是为赚钱,可是为了生活不能不赚钱。你们冒险来这里,辛辛苦苦地做工,为的是赚钱养家。好不容易赚了钱,自己却不会寄回家。我愿意为你们汇钱,但是我知道,你们觉得不好意思总是求人。求人不如求己。认字不是什么难事,只要肯用心,天下没有什么学不会的事。大家都是天生下来一个脑袋。放着现成的脑袋不用,不是很可惜吗?父母给我们脑,并不是叫我们顶在头上加重量;如果只是白白地顶着,等于是无脑。你们是愿意做有头有脑的人呢?还是做有头没脑的人呢?”
我一本正经地说,他们一本正经地听着。听后,没有人回答我,也没有一个站起来走开。我了解他们的意思,就开始教写中国的“一、二、三、四、五”,再教阿拉伯数字。他们聚精会神地看,好像每个字都是奇妙的。我用石笔在石板上写,他们跟着用右手食指在大腿上画,眼中闪着光,嘴中念着数,那种认真而诚挚的样子,纵是铁石心肠者,见了也会感动。
第二晚,有10来个华工来跟我学认字;第三晚,有数十个。公共食堂里,既没有黑板,也没有讲台,更没有课桌椅。一切因陋就简,因地制宜。我请工营发给愿学认字的华工每人一个小石板,一根石笔。晚上,食堂里那里有空,东聚几个,西集几个,在石板上学写字。我流动地教,个别地改,看到他们那么兴致勃勃地学习,而且所学可以马上致用,心里觉得很高兴。表面上看,我在教他们;实际上,他们指点了我一生的方向。自孔夫子以来,中国人崇尚“有教无类”,然而2000余年来,工农贫苦大众仍然是失教的。华工的向学,给我一个承先启后的动机和机会。平教运动实是“有教无类”的彻底实现和高度发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