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初识苦力之苦

朦胧初识苦力之苦

1902年左右,姚牧师在保宁府开办了一个西学堂。巴中福音堂的传教士,劝父亲送我去这学堂读书。因为与传教士往来,父亲体会到古书之外另有世界,西学是潮流所趋。他具有这见识,比巴中县人要早好几年。母亲也很开明,不但没有阻拦送我去保宁,没有流泪,还鼓励我说:“男儿志在四方。你出去好好读书,见见世面,将来出人头地,也替家乡和晏家争光。”母亲的理智胜过感情,从不要求我承欢膝下,总是不断激勉我向外发展。我一生以事业为重,由来有自。有时自问:如果父母都是因循守旧,我现在会在哪里呢?

1903年夏秋之间的一天,大哥陪着我,踏上往保宁府的道路。这是我第一次亲身体验到古蜀道之难。处处皆是崇山峻岭、深沟险壑。天府之称,是指四川盆地,它的平原面积还不到全省的3%,它的周围都是巍峨的山岭,交通十分闭塞。到本世纪40年代末,四川省没有一寸铁路,半数以上的县城不通公路。

背上背着一个小包,里面是换洗的衣服;手里提着一个三四层的饭盒,里面是米饭和豆豉炒腊肉丁。我跟着大哥,翻山涉水,行行复行行,走了400里,共5天。有些地方,连路都没有,只能顺着田间的羊肠小径,左右迂回前进,一不小心,掉到田里,变成了泥人。

那年代,四川的游匪强人,为数甚多,抢家劫舍,出没无常。居家且有险,何况长途跋涉!与我们为伴的,是贩盐的苦力。我是这行列中惟一的小孩子,只有十来岁。我脚走得起泡,真想哭。有时实在走不动了,大哥请一个工人背我。背一里,一个小钱。背一小程,我自己走一大程。

盐贩的艰苦,非亲见者难以想像。他们每人背着一二百斤的盐包。爬山越岭时,气喘不休。下山也难,匍伏而行,万一落足不稳,会翻跟头滚下去。晚间,我们一道在山村陋栈借宿。十几个人一间屋。床是架在凳子上的一块木板,上面铺着一层薄薄的稻草。睡着,苦力解开上衣,用一块布蘸着水,洗涤肩背上的血汗。黑紫的疤痕,布满肩背,看来好吓人。大哥及我,同他们一起,在一个大木盆中,用热水洗脚、泡脚,以消除全身和足部疲劳。我看到他们的脚和腿上,血管和筋脉突出得像是一条条的小青龙。盆中的水,一会儿就变成了泥浆。

劳力者呀!这是我第一次与你们共同生活,我稍稍体会到你们的痛苦和坚忍。也可以说,我从生活中受到了一次教育,不是从书本或学校所能得到的。我朦胧地意识到:民间的疾苦,必须从生活中去了解。要经过20多年的探索,这意识才能逐渐发展为一套具体的实践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