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民间文学包含文学、语言、美学、历史、民俗、宗教、科学等多种文化成份,因而具有多重价值,这已是现在人所共知的常识,无须论证了。本文在此基础上,拟再把它划分为几个大的层面,并置于动态之中,考察它在现时以及可以预见的将来这些层面的变化情况,从而估价民间文学的命运。
概括起来说,民间文学可以分为原生态和再生态,面向社会大众和面向作家学人,具有受一定时空限制的实用价值和不受时空限制的永恒价值等不同层面。大体说来,前一方面为浅层,后一方面为深层。这块多棱宝石随时代的变迁转换层面,从多方面发挥自己的社会影响。
在一般情况下,社会经济文化越发展,现代化程度越高,民众的物质文化生活越是趋于丰富多彩,原生态民间文学、民间文学在民众生活中的实用功能也会随之削弱退化。然而它又将刺激再生态民间文学,刺激具有娱乐、审美等永恒价值的民间文学的繁荣。
现代文明程度愈高,民间文艺学也将伴随其他各项文化学术事业得到发展。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在海外推行殖民主义政策,曾促使以殖民地原始文化为对象的民俗学、民间文艺学走向兴盛。我们和其他发展中国家,则是为复兴本民族的文化而发展这类学科。在对本民族文化进行宏观、系统考察中,影响亿万民众的民间下层文化自然成为不可缺少的一环。为把握民族文化的未来走向而去探寻它的古老渊源,民间文化的价值更是显而易见。中国拥有丰厚而鲜活的民间文学资料,发展这方面的学术研究具有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原有的学术基础薄弱固然是一种缺陷,从另一方面看,又成为一块尚未开垦的处女地,更增加了它对于人们的吸引力。在中国编辑出版民间文学集成的宏伟工程完成之后,在国内外方兴未艾的“文化学”热潮的推动之下,学术界将兴起一个研究民间文化与民间文学的热潮,我以为是指日可待的事。
对民族民间文化是否珍视,固然反映出一个国家的文明程度和居民的文化教养水平,可是归根结底,还得主要依靠从事这项工作的学人的奋发努力。西方许多学术著作对民间文学的重视,正是民间文艺学的发展给他们提供了丰厚成果所致。中国许多领域的学人对民间文学知之甚少,同我们对民间文学的研究还不够深入,未能提供震撼学术文化界的成果显然是分不开的。在某些方面,例如我们对楚辞神话的研究比较充分,对作家文学的冲击也就较为有力。
民间文学领域的上述变化,只不过是在现代文化浪潮冲击下,由一个较浅的层面向较深较新的另一层面转折的开始,不论是转变形态以满足民众新的精神文化需求,还是向文艺学术园地扩展自己的影响,都大有文章可做,高潮远未到来。
我们这里研讨的民间文学,属于民族传统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在中国现代化的进程中怎样估价传统文化,对待传统文化?近年引起人们的热烈讨论。最近读到旅居海外的著名历史学家余英时所写的一本小册子《从价值系统看中国文化的现代意义——中国文化与现代生活总论》,颇受启发。他的基本观点是“中国文化与现代生活不是互相排斥的实体”,“中国的价值系统是经得起长期挑战的”。他认为民族文化的核心与深层是与有形的制度、风俗习惯以及物质基础相区别的价值系统,它是不易变迁、较为稳固的。他说:
我在本文中将中国文化的价值系统与古代的制度、风俗以及物质基础等加以分别,但是这绝不表示我相信文化价值是亘古不变的,更不是说我把文化价值当作一种超绝时空的形而上实体来看待。事实上,我在分别讨论中国价值系统各个主要面相时已随处指出这个系统面临着现代变迁必须有所调整与适应。我并且毫不讳言在某些方面中国必须“西化”。但是整体地看,中国的价值系统是经得起现代化以至“现代以后”的挑战而不致失去它的存在根据的。这不仅中国文化为然,今天的西方文化、希伯来文化、伊斯兰文化、日本文化、印度文化等都经历了程度不同的现代化变迁而依然保持着它们文化价值的中心系统。这些古老民族的价值系统都是在文化定型的历史阶段形成的,从此便基本上范围着他们的思想与行为。
各大文化当然都经过了多次变迁,但其价值系统的中心部分至今仍充满着活力。
最后他希望在“世界大同”的梦想未实现之前,“中国人必须继续发掘自己已有的精神资源、更新自己既成的价值系统。只有这样,中国人才能期望在未来世界文化的创生过程中做出自己独特的贡献!”[17]
中国民间文学作为亿万民众世代传承的文化结晶体,就被这种价值系统所浸透。正如意大利作家伊·卡尔维诺在选编出版《意大利童话》时所体会到的:“前人从事这项工作,决非为了搜奇猎异,而是因为他们坚信:在民间文学的汪洋大海里,隐藏着一些与种族生存息息相关的基本因素,必须加以挖掘。”(在给此书的中文版题词中他写道:“民间故事是最通俗的艺术形式,同时它也是一个国家或民族的灵魂。”)[18] 19世纪,格林兄弟出版德国民间故事,曾起过唤醒德国民族意识的作用;芬兰学者发掘史诗《卡勒瓦拉》,成为复兴芬兰民族文化的一块里程碑,就是明证。这些蕴含于民间文学之中的与种族生存息息相关的基本因素,或者是价值系统,自然有积极与消极的两重性,并非都是值得肯定发扬的精粹,在建设民族新文化时应有取舍,推陈出新。但它的活力是不会在文化变迁中丧失的,正如裹挟泥沙的江河不会停止它的浩荡奔流一样。
而且,人类文化发展进程常出现波澜曲折,物质生产的发展提高固然有促进精神文化的作用,在一定条件下却也可能导致精神生活的贫乏,那时就会出现“返朴归真”的倾向,借民间文艺的刚健清新来补益现代文化之不足,甚至原始古朴的神话有时也足以令今人振聋发聩。卡尔维诺将100多年前人们采录的民间故事资料加以选编改写,集为《意大利童话》,先后在本国和其他国家出版,竟成了20世纪70、80年代的畅销书。讲故事本是“人类文化发展的最初工具”,在美国现代文化的冲击下,其势已如日薄西山,可是近年,说书人又在美国东山再起,人们希望通过讲古老的和新鲜的故事把人类一些最重要的事情继续传诵下去[19]。
由此可见,民间文学和民间文艺学在中国现代文化建设中的前途是光明的。中国民间文学工作者理应有充分信心把这一事业推向前进。
【注释】
[1]原载《中南民族学院学报》1988年第3期。
[2]见《弗洛伊德论创造力与意识》中的《与幻觉对应的神话》《来源于童话的梦的素材》等,中国展望出版社1986年版。
[3]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
[4]恩斯特·卡西尔:《人论》,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
[5]罗杰·M.基辛:《当代文化人类学概要》,浙江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
[6]珍尼特·希伯雷·海登等:《妇女心理学》,云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
[7]阿诺德·豪泽尔:《艺术社会学》,学林出版社1987年版。
[8]波斯彼洛夫:《文学原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5年版。
[9]莫·卡冈:《艺术形态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年版。
[10]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版。
[11]张隆溪,温儒敏:《比较文学论文集·编者序》,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
[12]尹虎彪:《从文化的归属到文化的超越》,《民族文学研究》1987年第6期。
[13]曹钢:《文学“寻根”意识论》,华中师范大学《大学生学报》1986年第3期。
[14]《番石榴飘香》,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38、70页。
[15]《艾特玛托夫论神话创作》,《民族文学研究》1987年第5期。
[16]郑万隆:《中国文学要走向世界》,《作家》1986年第1期。
[17]译文载《文化:中国与世界》第一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文中所论中国文化价值系统具体表现在人和天地万物的关系、人和人的关系、人对于自我的态度及对生死的看法四方面。
[18]伊·卡尔维诺:《意大利童话·序言》,上海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
[19]《故事动人吗?》,1987年11月21日《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