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传》的文本及其演唱

二、《黑暗传》的文本及其演唱

《黑暗传》是一部怎样的作品?至今没有一个本子正式出版,而民间流传的多种文本在内容、文词上又有较大差异,这就给研究者带来了困难。评论《黑暗传》,首先就要对它现存的文本做一番清理和鉴别。

1.1983年底首次在《神农架民间歌谣集》中刊出的《黑暗传》节选,原是神农架敬老院老人张忠臣家藏抄本,原标题为《黑暗大盘头》。1986年湖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编辑《神农架〈黑暗传〉多种版本汇编》(以下简称《汇编》)一书时将它作为“《黑暗传》原始资料之七”[4]全文收入,共一千一百余行。采取歌师对答即“盘歌”形式来展开叙说,从盘古开天辟地一直唱到禹王治水定乾坤,是一个内容较为完整,而且没有佛道思想掺入的较好的本子。和它内容基本相同的还有李树刚、宋从豹、危德富、王凯等人所藏的四个抄本。可见其流传之广。它也是笔者评论《黑暗传》所依据的主要文本。

2.《汇编》一书收录的“黑暗传原始资料之三”[5],原是清同治七年(1868年)5月20日甘入朝的手抄本,经胡崇峻借来转抄载入此书,有残缺。另有“黑暗传原始资料之一”[6],由神农架歌师曾启明于20世纪40年代转抄;“黑暗传原始资料之二”[7],为神农架老歌师唐文灿家藏抄本。这两个本子均只存片段,内容同甘入朝抄本相近,可看作是它的补充。歌本中的神话有昆仑山聚化成盘古巨人开天辟地,女娲将天干地支神配合成夫妻等新奇叙述,染有道教色彩。

3.《汇编》一书收录的“黑暗传原始资料之五”[8],为神农架黄承彦所藏,本子上注明“光绪十四年孟月李德樊誊录抄写,字丑见笑”。笔者藏有它的复印件,全文共一千一百余行。以洪水泡天开头,禹王开河安天下结束。歌本中有释迦如来、太上老君、昊天圣母出场,着重叙述二龙相斗、洪水泡天、兄妹婚配、盘古召请日月升天等故事。叙事也较为完整生动。

4.《汇编》一书收录的“黑暗传原始资料之四”[9],为秭归县熊映桥家传抄本,从盘古开天辟地唱到夏朝结束,开头有佛祖派遣他的弟子皮罗崩婆去东土开天辟地并请日月升天,还有弘钧老祖用三支铁笔定乾坤,画出世界万物等情节。《汇编》一书收录的“黑暗传原始资料之六”[10],也是神农架张忠臣老人家藏抄本。原题为《黑暗纲鉴》,开头比较杂乱,后来叙述佛祖差遣盘古下山劈开天地,又去咸池召请孙开、唐末日月二神升天。这两个文本均染有佛教色彩,同周游《开辟演义》小说的内容相近。

5.宜昌县《新三峡》于1999年第4期刊出的西陵峡刘定乡家传抄本《黑暗传》[11],笔者藏有它的复印件。以二龙相斗、洪水泡天开始,禹王治水结束,神奇色彩淡化而历史性、文学性则有所增强,结构完整,文句畅达,接近明代另一部小说《盘古传》。

此外,胡崇峻近年还搜求到一个兴山抄本,宜昌市从事文化工作的彭宗卫藏有一个出自保康县的光绪年间抄本,他们都将书页照片寄给了我。现在能够唱出全本《黑暗传》的老歌师已很难找到,但有不少人记得《黑暗传》的片段,笔者在武当山下的吕家河民歌村就听到过。这些口述唱段均未作为主要研究材料使用。

从以上介绍可以看出:作为叙述汉民族神话历史的长诗《黑暗传》,在历经沧桑巨变之后,仍有十余种手抄本被发现,抄录的时间从清代到民国时期,流传的范围以神农架为中心扩展到鄂西北、鄂西南广大地区。现存文本可以归纳为四五个彼此接近的系列,但还没有找到一个集大成的文本。尽管学人对其价值的评说见仁见智,高下不一,而这一系列抄本的真实可靠性却无可置疑;文本的多姿多彩及其流传地域之广,正表明它生命力之强旺和影响之深远,值得人们倍加珍视。

这些手抄本自然也有可读性,有一个清代抄本上就写道:“此本传下常常看,清闲自在有精神。”就其本来面目而言,原是作为歌师演唱《黑暗传》这部大歌的底本而存在的,最合适的称呼是“歌本”。这一特点已经十分明显地烙印在它的语言和结构上,如:“鼓打三阵把歌叙,别的闲言丢开去,《黑暗传》上唱几句,从头一二往前提。”“仁兄莫要打枝桠,听我来唱根由话。别的事情我不叙,就讲日月来出世。”既然不是作为书面文学而创作的,篇章结构和文词也就比较质朴粗疏,没有传统诗文那样的精细优雅。

《黑暗传》作为叙述神话历史的一首大歌,通常在居民办丧事时,由大歌师演唱。鄂西南和鄂西北一带,老人逝世后,灵柩停放家中,亲友乡邻聚会,要请歌师“闹夜”“打待尸”。或坐唱,或围绕灵柩打转唱,或边唱边跳,常常通宵达旦,以慰藉死者及孝家。《黑暗传》就是在这种场合下作为“孝歌”“阴歌”“丧鼓歌”来演唱的。有一支“歌头”对此做了十分生动有趣的叙说:

董仲先生(民间传说为董永之子,即汉代的董仲舒)三尺高,挑担歌书七尺长。这里走,那里行,挑在洞庭湖里过,漫了歌书几多文。一阵狂风来吹散,失散多少好歌本。一本吹到天空去,天空才有牛郎歌;二本吹到海中去,渔翁捡到唱渔歌;三本吹到庙堂去,和尚道士唱神歌;四本落到村巷去,女子唱的是情歌;五本落到田中去,农夫唱的是山歌;六本就是《黑暗传》,歌师捡来唱孝歌。[12]

演唱均有锣鼓伴奏,且通宵达旦不停,这就不是一两个歌师所能胜任的,常常要请一个乃至几个歌班子参加,采取彼此盘问对答的方式来演唱,实际上是一种赛歌。这从歌本中也可以看出,如《黑暗大盘头》中就写道:“歌师你且慢消停,我把仁兄称一声,盘古怎么来出身?盘古怎么来出世?怎么来把天地分?”“歌师听我说分明,我把根由说你听,今日鼓上遇知音。混沌之时出盘古,鸿蒙之中出了世,说起盘古有根痕。”因为它是就中国历史(人们把有关神话传说也作为一部分历史来看待)和祖先功业盘根究底,民间也称它为“根古歌”。丧事属红白喜事,歌师开口唱起来并无严格限制,娱乐逗笑的“荤歌”也是不可缺少的。《黑暗传》篇幅长、内容古朴庄重,实为“歌中之王”,只有资格老、才学高的大歌师才能演唱。演唱全本《黑暗传》为盛举,乡村并不常见,抢先唱《黑暗传》被认为是“巴大”即逞能的表现,常引起纠葛。旧时,妇女是不能开口唱《黑暗传》的,有一首民歌就唱:“各位歌师都请坐,我忙架火烧茶喝。奴家爹妈嘱咐我,你到孝家去唱歌,莫唱《黑暗传》,唱了挨家伙。”[13]正因为如此,民间才把《黑暗传》歌本精心传抄,并作为“传家宝”世代珍藏。也正因为它不同于那些在日常场合可以即兴唱出的短歌,演唱的机会少,能够把全本唱下来的老歌师也就越来越少了。

作为一种口头文学,变异性是它的重要特征之一。《黑暗传》以多种文本流传于世,正是这种变异性的表现。它有一个大致相同的模式,即从混沌黑暗、开天辟地唱起,到三皇五帝安定乾坤,黎民百姓安居乐业作结。不同的歌师在演唱时不仅可以有所发挥,由于歌场上的盘问对答具有比试高低的竞赛性质,还迫使歌师不得不广采博收,别出心裁:张歌师唱盘古是天精地灵在昆仑山聚化而成,李歌师则唱盘古是佛祖从西天差遣而来。他们并非简单传承,而是在传承中有所创造,在因地制宜的变化中显出地方风土人情和歌师个性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