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化生万物

5.化生万物

这也是盘古神话中最震撼人心的母题之一,试看原始资料之七:

盘古得知天皇出,有了天皇治乾坤,盘古隐匿而不见,浑身配与天地形。头配五岳巍巍相,目配日月晃晃明,毫毛配着草木枝枝秀,血配江河荡荡流。头东脚西好惊人,头是东岳泰山顶,脚在西岳华山岭,肚挺嵩山半天云,左臂南岳衡山林,右臂北岳恒山岭,三山五岳才形成。[11]

我在神农架大九湖地区听一位歌手在冬夜篝火旁放开嗓子唱过这一段。后世的江河湖海、三山五岳,其实都是盘古的身躯所化。面对今天的花花世界,怀念先祖的无私奉献与伟大创造,不能不使听众心潮激荡,久久难以平静。

以上我们将《黑暗传》中的盘古神话分解为五个母题作了初步评说。总起来看,它是既古朴而又鲜活,既有古神话的风采,又蕴含着活态民间文学的丰富意趣。

那么,长诗《黑暗传》中的盘古神话在构成演变上有哪些特点,能否理清楚它的来龙去脉呢?对此,目前我们还难以作出简单明了的回答,但已有了一些发人深思的线索值得追寻。这里且说三点。

第一,口头与书面相交错的多渠道传承。

长诗《黑暗传》是作为口头传唱的“丧鼓歌”或“孝歌”而存活下来的,但它并非一件单纯的口头文学作品,它又以手抄本在鄂西南、鄂西北一大片地区传承至今。经历几百年风风雨雨之后,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发现的手抄本还有十几种。这些抄本本来是作为歌师歌唱的底本来使用的,同时又可以供人们书面阅读。如在我看过的几个手抄本结尾处就写有这样的句子:“此本传下常常看,清闲自在有精神”;“看书是君子,偷书是舅子,借书不还,男盗女娼”。可见它具有口头与书面传承相结合的特征。现有抄本有好几种都保留了传抄者的姓名和抄录时间(多为清道光、同治、光绪年间),给我们的研究提供了宝贵线索。

我就这些抄本的来源进行考察,又发现了三件与之密切相关的古典文献。一是署名明代钟惺编辑,并由冯梦龙鉴定的《盘古至唐虞传》。《黑暗传》原始资料之八所歌唱的盘古出世,找到西方金精所化之石斧与铁锥,将天地劈分等情景,还有介绍四季风雨名称之类的细节穿插,一眼即可看出取自这部通俗小说。二是明代周游编撰的《开辟演义》(全称为《新刻按鉴编纂开辟衍绎通俗志传》)。《黑暗传》原始资料之四、五、七中,佛祖释迦牟尼上场,由他差遣一位弟子前来东土开辟天地日月,其间还有观音大士相助,这一情节构想及有关文词即出自《开辟演义》。以上内容我在2001年台北出版的《汉学研究》杂志发表的《〈黑暗传〉追踪》一文中均已论及,不予赘述。

本文要揭示的是在神农架一带新近发现的一个民间秘本《娄敬书》。

由胡崇峻主编,于1988年编印成册的《神农架民间故事集》附录中,载有关于《娄敬书》的介绍,它是1988年12月,时年45岁的岳文哲讲述的。这是一本民间收藏的历法书,以汉高祖手下的大臣张良(子房)同娄敬相对答的方式来写成,含有一系列关于天文历法的奇妙内容,其中也讲到盘古开天辟地的事:

高祖叫来子房。子房开始就问:“盘古分天地,日月时辰不明,昼夜不分,无东西南北,无阴阳世界,更无四时八节,请先生讲给我听听。”娄敬说:“盘古开天辟地,才分混沌,才有日月星辰。盘古死了没有安葬,头朝东,面朝北,脚向西,手指南,身在中央,两眼如日月,两耳起风,牙齿列星斗,毫毛成树林草木,两乳成山峰,左肩为东岳,右肩为南岳,左脚是西岳,右脚是北岳,身为中央黄土,大肠为长江,小肠为黄河,肚为湖海,肉为牛马猪羊飞禽鱼虾,骨为金玉,睁眼为白天,闭眼为夜间。”子房问道:“这与历法有什么关系?”娄敬回答说:“盘古开天地,创日月,造万物,是我们历法的依据。”

故事集的编者胡崇峻在《附记》中告诉我们:“岳文哲讲述后,发现岳有一本《娄敬书》,此书为历法书,原手抄者为武昌王家铺街王树森抄于道光十二年(1832年)。《娄敬书》的开头部分从开天辟地到日月星辰,在民间广为流传。”[12]以上内容并非照录原文,但因有原书相对照,内容是大体可信的。此书我一直在四处搜求,后来在鄂西北武当山官山乡文化站,终于找到了一本石印的《娄景书》(略有残缺)。两相对照,可以断定,它们就是同一种书的不同版本,对盘古开天辟地及此后的洪水淹天,伏羲女娲兄妹成婚等古代神话传说,均有简明而系统的叙说。关于盘古神话的文句和上文所引略有不同:

……乃是盘古王管天下,混沌过于后,盘古王身死之后,头往东方青帝甲乙木,德面向南方赤帝丙丁戊己土火,脚往西方白帝庚辛金,手往北方黑帝壬癸亥子水,身镇中央黄帝戊己辰戌丑未土,两眼如日月,两耳如风扇,齿如星斗,毫毛如山林树木,两乳如山峰堆尖,左眉为东岳,右眉为南岳,左脚为西岳,右脚为北岳,身镇中央为黄帝之主,肠为黄河,肚皮为湖海,血为黄河。水曲为禽兽麒麟昆虫之物,骨为黄金皇家之宝,开眼为阳,闭眼为阴。盘古初分出世,亦无衣服遮身,体长一丈八尺,口吃草木树皮过日……[13]

这类历经风雨被人们精心保存下来的秘本,不仅是关于中国最为著名的古神话流行文本,还作为民间关于天文历法阴阳五行等神秘文化知识秘传经典而发挥其作用。这样,我们就有理由把它作为《黑暗传》的根基之一来看待了。张良、娄敬均实有其人,《娄敬书》的来历尚待考证,但它透示的神话信息却有十分重要的价值。

由此可见,《黑暗传》所唱内容看似荒唐无稽,却并非无根无源。神农架这一大片地区长时期被一片神秘色彩所笼罩,但它地处荆楚和中原地区的边沿,有着丰厚的历史文化积淀。据研究,它毗邻的房县,从秦朝开始,就先后有14位失宠的王侯将相和上万名达官显宦被流放到这里,成为封建社会非主流、反主流文化的重要集散之地。在当地看似粗俗的民间口头文学之中,往往融合着历代精英文化的成果,显现出奇特不凡的风采。据此,《黑暗传》的源头也就多样而深邃,仅就一两个手抄本很难真正断定。这不仅是《黑暗传》之谜,也对揭开中国民间文学史的许多奥秘具有启示作用。

第二,宗教文化与世俗文化的杂糅。

民间口头文学与民众的宗教信仰常常互相渗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作为丧鼓歌来演唱,又由一系列具有神圣意味的神话传说所构成的《黑暗传》,同当地民间的佛、道等宗教信仰相融合的情况也值得我们关注。

就其地位而言,在中国古神话中本系首屈一指的盘古神话,却不见于秦汉古籍,如《山海经》之类,直到三国时吴人徐整的《三五历纪》和《五运历年纪》中才首次出现寥寥数语;同时或随后的相关记述,均由此而来。对这一谜团,很早就有学人企图用外来说给以阐释,如吕思勉先生于1939年写成的《盘古考》就断定:“《五运历年纪》《三五历纪》之说,盖皆佛教东来之后、杂彼外道之说而成。”[14]其依据是在汉译《摩登伽经》中,就已有了自在天“头以为天,足成为地,目为日月,腹为虚空,发为草木,流泪成河,众骨为山,大小便利,尽成于海”的奇妙构想。道教兴起之后,把这份开创世界的功业归于太上老君,才有了北周《笑道论》中所提及的“太上老君造立天地”说,及宋代《云笈七签》所录《太上老君开天经》。近年来,几位知名的海外学者如柳存仁、饶宗颐等,对盘古形象外来说再次作了申述[15]

本文不拟对盘古形象早期记述进行考证。就《黑暗传》而论,它的佛教文化色彩,在原始资料之五、之七这两个抄本中,表现为盘古出世后,“佛祖差他下山林”,并派观音大士相助;盘古劈分天地之后,又是佛祖指示他到咸池请日月二神上天。在原始资料之四,则构想为佛祖释迦牟尼差遣昆多崩娑那,并赐予斧錾等物前往东土开启天地设置日月。明代周游所撰《开辟演义》小说,即对佛祖派遣昆多崩娑那去南赡部洲大洪荒处开天辟地,“成万世不朽之功”,用小说笔法作了详尽描述;《黑暗传》有关抄本中的类似记述,极有可能是从《开辟演义》而来。但在神话人物化生万物这一母题上,《黑暗传》中那段关于盘古化身为三山五岳、江河湖海的深情唱词,同众多学人关注的《摩登伽经》关于自在天的空洞叙说,两者之间意趣倒是相去甚远,看不出有什么内在关联。

《黑暗传》多种抄本的道教文化色彩更为浓重。其中的洪钧老祖、太昊圣母、金龟道人、黄龙天师等角色上昆仑山修行、仗剑斩妖魔等情节,显而易见,同渗透道教信仰的仙话或小说有关。但也没有达到能构成“道教创世纪”的完整地步。

在盛传《黑暗传》的神农架及其周边地区,民间宗教信仰特点是以道教为主、佛道杂糅,迷信众多鬼神精灵及神秘法术,从而给古老神话艺术留下了生存演变的巨大空间。《开辟演义》这部通俗小说的明代版本中,曾载有一篇附录《乩仙天地判说》,全文如下:

天地合闭,……就像一个大西瓜,合得团团圆圆的,包罗万物在内,计一万零八百年,凡一切诸物,皆溶化其中矣。只有金木水火土五者混于其内,硬者如瓜子,软者如瓜瓤,内有青黄赤白黑五色,亦溶化其中。合闭已久,若开不得开,却得一个盘古氏,左手执凿,右手执斧,犹如剖瓜相似,劈为两半。上半渐高为天,含青黄赤白黑,为五色祥云。下半渐低为地,亦含青黄赤白黑,为五色石泥。硬者带去上天,人观之为星,地下为石。星石总是一物,若不信,今有星落地下,若人掘而观之,皆同地下之石。然天上亦有泉水,泉水无积处,流来人间,而注大海。前贤云:黄河之水天上来,今黄河中水是也。[16]

1988年齐鲁书社重刊此书时,在《校点后记》中写道:“将原目后附录纯属扶乩谶语、愚昧无聊文字的《乩仙天地判》说删除不用。”这一附录除为个别神话研究家所关注之外,今天已很难见到。乩仙确是旧时民间的迷信活动之一,至于乩仙留下的有关判语,则应对其复杂情况予以清理判明,不应简单否定。以上述关于盘古叙说为例,它其实是将盘古神圣化,借民间宗教活动而传承下来的一则古神话。湖北神农架一带伴随丧葬活动来演唱《黑暗传》,其实也是同民间宗教信仰紧密结合的一项传统习俗,这从当地流行的打丧鼓的开场锣鼓词中就可以看出:

一根竹竿软溜溜,孝家请我起歌头;歌头不是容易起,未曾开口汗长流……说罢一场又一场,再表神明放毫光。一请天兵天将,二请鬼神赤精,三请魔老邪道,四请四位尊神,五请五百元帅,六请家眷六亲,七请七百诸神,八请八大金刚,九请九龙天子,十请十殿阎王。……[17]

总之,《黑暗传》作为民间长诗,总体而言,自然源于民间世俗文化之列,但它又和民间的宗教信仰活动密切相关。其宗教文化特色既不是纯粹的佛教文化,也不是纯粹的道教文化,而是佛道杂糅的民间普同信仰。神农架一带山川林木的奇险景观同“信鬼而好祀”传统习俗的融合,构建出适合于古神话长久存活的特殊语境;宗教信仰上的混杂和约束力之松弛,又促使民众可以自由驰骋想象,构造奇丽的口头语言艺术作品。这些正是《黑暗传》在当地得以长远传承的有利背景。

第三,长诗演唱形式的特点及其变异翻新。

民间文学作品因在口头传承中富于变异性而使它的众多的文本显露出大同小异的特色。《黑暗传》在这方面更为突出。它作为“丧鼓歌”和“孝歌”演唱,演唱风格具有庄重肃穆的一面,然而演唱方式又十分灵活自由。按当地丧事习俗,打丧鼓的歌师都是满怀盛情自由参加,不请自来。试看这两首歌头:

半夜听到丧鼓声,手里捏一根漆木棍,不顾生死往前奔。一不怕高山出猛虎,二不怕水深起蛟龙,三不怕长虫来拦路,四不怕山林起妖风。一步跳进歌场中,要会歌场众弟兄。

仁兄唱歌声音长,好比笙箫与琴簧,我想前来陪歌郎,又怕才学跟不上,五黄六月晒太阳,烤得我来热难当,放开胆子闯一闯。你有你的杀手锏,我有我的回马枪,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别人论短长。[18]

这些主动前来参与办理老人丧事的歌手,迫不及待地跳进歌场,既是为了表达对乡邻和亲友的盛情,同时也是为了显露自己的歌才,借此比试高下。演唱《黑暗传》这样囊括古今的长诗,正是他们放开歌喉,大展才学的好时机。加之《黑暗传》的演唱又常常是采取歌手对答的方式,下面就是手抄本中的两段:“歌师既知书中窍,我有一言问根苗,只怕仁兄未看到。伏羲姓甚母何人,他在何处生其身?生他下来如何形,后来何处建都城,坐了几十几年春?八卦名儿说我听,不枉同场把歌论。”“仁兄唱歌莫逞能,果然书中记得清,棋逢高手定输赢。哪一个构木为巢穴,树叶为衣襟?哪一个结绳记其事,钻木取火星?”这种互相对答比试高低的演唱方式或氛围,使歌场显得十分活跃,由此迫使歌手们不得不竞奇争巧,在歌海里大显身手,在依据书面与口头传承的神话传说的基础上,自己再花样翻新,即兴变化,吸引听众,压倒他人。众多《黑暗传》在广泛流传的过程中,并没有达到使众多文本浑然一体的地步,至于细节和语句的众多歧异那就更不用说了。当地歌师所夸耀的正是这些大同小异、各有所长的本子,而极力避免文本的彼此蹈袭。这种情况,我以为正是同《黑暗传》的上述演唱特点分不开的。

长诗《黑暗传》自20年前被发掘以来,即受到学人的广泛关注。其主要原因之一,就在于它对盘古创世伟业的有力展示。正如文化史家冯天瑜在《中国上古神话纵横谈》中所评述的,这一神话“不仅具有较为质朴的风格,而且,其气魄之宏伟壮阔,意象之纵横时空,堪与世界各国神话精品相媲美。所以,这个故事后来居上,当之无愧地登上了中国开辟神话的宝座,在整个中国神话系统中占据崇高的地位”。这里是就中国神话史、文化史而言。当我们联想到,这些神话巨人艰难创造的世界在给他们子孙后代享用亿年之后,今天正面临诸多劫难有待克服,甚至需要再造乾坤,那么,我们咏唱《黑暗传》,再次与这位创世的盘古大神对话,就更加耐人寻味了。

【注释】

[1]原载《华中师范大学学报》2003年第6期。

[2]神农架林区松柏镇堂房村曾启明家藏手抄本,摘引自《神农架〈黑暗传〉多种版本汇编》,湖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1986年编印,第11页。

[3]神农架林区朝阳乡水果园村唐义朝转抄,摘引自《神农架〈黑暗传〉多种版本汇编》,湖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1986年编印,第15页。

[4]宜昌市夷陵区小溪塔镇民间艺人刘定乡家传抄本,摘引自《新三峡》1999年第4期。

[5]神农架林区敬老院张忠臣家藏抄本,摘引自《神农架〈黑暗传〉多种版本汇编》,湖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1986年编印,第96~97页。

[6]宜昌市夷陵区小溪塔镇民间艺人刘定乡家传抄本,摘引自《新三峡》1999年第4期。

[7]胡崇峻主编:《神农架民间故事集》,神农架林区群众艺术馆,1990。原注:这篇《盘古杀雾神》故事是盘水乡70岁的歌手贺久恒于1988年6月口述,胡崇峻采录。他是根据早年看过的《黑暗传》歌本讲述的。按录音记述成文。

[8]神农架林区敬老院张忠臣家藏抄本,摘引自《神农架〈黑暗传〉多种版本汇编》,湖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1986年编印,第98~99页。

[9]清光绪十四年李德樊抄本,神农架林区黄承彦收藏。

[10]神农架林区敬老院张忠臣家藏抄本,摘引自《神农架〈黑暗传〉多种版本汇编》,湖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1986年编印,第91页。

[11]神农架林区敬老院张忠臣家藏抄本,摘引自《神农架〈黑暗传〉多种版本汇编》,湖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1986年编印,第100页。

[12]胡崇峻主编:《神农架民间故事集》,神农架林区群众艺术馆1990年印。原注:这篇《盘古杀雾神》故事是盘水乡70岁的歌手贺久恒于1988年6月口述,胡崇峻采录。他是根据早年看过的《黑暗传》歌本讲述的。按录音记述成文。

[13]《娄景书》(有残缺),民间秘本。

[14]马昌仪编:《中国神话学文论选萃》上册,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4年版。

[15]柳存仁:《道教的〈创世纪〉》,摘引自《道教史探源》,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饶宗颐:《论道教创世纪》,摘引自陈鼓应主编《道家文化研究》第16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

[16]袁珂,周明编:《中国神话资料萃编》,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5年版。

[17]《神农架民间歌谣》,神农架林区文化馆1983年编印,第142、145页。

[18]《神农架民间歌谣》,神农架林区文化馆1983年编印,第148、15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