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故事《张打鹌鹑李钓鱼》鉴赏
1954年,孙剑冰在内蒙古乌拉特前旗傅家圪堵村采风,从一位具有出色口头文学才能的汉族故事家秦地女口中,忠实地记录下她讲述的一篇穷小伙子娶龙女为妻的故事《张打鹌鹑李钓鱼》[2],梗概如下:
张打鹌鹑李钓鱼,两人是拜把兄弟。
李钓鱼下河钓到一条像门扇那样长的金翅鲤鱼,张打鹌鹑见它眼中流泪,要过来把它放了。哪晓得这鱼是龙王的五小子,龙王便派巡海夜叉把张打鹌鹑请到龙宫里去做客。龙王要送给他一件宝物作谢礼。他金银珠宝一样也不要,只要了龙王面前的那只小哈巴狗回来看家。
张打鹌鹑出门做活,他心里想吃什么,回到家里揭开锅就摆着什么。他好生奇怪,有一天躲藏在房背后,终于看清了是那只哈巴狗变成一个花似闺女给他烧火做饭。原来她是龙女。张打鹌鹑把她脱下的狗皮烧了,两人结成夫妇。龙女叫男人去耕地种庄稼,男人舍不得离开她,龙女便用纸糊了四个美人,插到地里,一边耕地一边看,一点也不觉得劳累。
纸人被一阵风刮走,落到王员外院子里,他家恶小子查访美女,找到张家,千方百计想霸占龙女。他提出用打赌的办法换老婆。先要张打鹌鹑用鸡蛋碰他的石头碌轴,接着又要赛马,张从龙宫里取来宝物相助,比赛获胜。张随口说了个“没意思”,恶小子要他交出一个“没意思”来,借故刁难。龙女从龙宫里取来一个能变化的宝物——红疙瘩,作为“没意思”交给恶小子。“轰隆”一声,红疙瘩爆炸开来,把王员外家化成了一片灰烬。张打鹌鹑和龙女从此过上了安定日子。
本篇堪称民间幻想故事(或民间童话)的经典之作。从普通读者鉴赏民间文学着眼,对它的思想生活内容和艺术表现形式上的特征及其价值,试做如下评说:
1.故事情节曲折生动,引人入胜
它讲述的是一个天天上山打鸟的穷小伙子的生活史,可以称之为“猎人奇遇”。主人公将朋友捕获的鲤鱼放生,想不到由此进入神奇的龙宫做了贵宾;要来一只哈巴狗,竟变成一个俊俏能干的媳妇;男耕女织,日子本来过得很舒心,却因大风刮走纸人,飞来横祸。按“三叠式”结构展开叙述的三次打赌,开始时主人公完全处于劣势,后来竟然一下子取得了胜利。最后由坏人无理刁难,给他自己招来无情惩罚,使这个故事以大快人心的结局收场。故事中主人公的生活遭遇,经历了六七次波折,一会儿喜从天降,一会儿乐极生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样,听众对主人公的命运便不能不深为关注,激起了强烈共鸣。由于情节的曲折发展,使得主人公活动的背景不断更替,时而上山打鸟,时而水府做客,时而下地耕作,时而争强斗胜,大大扩展了故事的空间范围与生活内容,从而增强了它引人入胜的魅力。
至于故事的生动性,在本篇中主要表现为以神奇幻想构造情节:人们日常所见的鲤鱼和哈巴狗,竟然是龙子龙女的化身,它们的神奇力量一下子就改变了穷小伙子的命运;恶小子仗势欺人,要小伙子拿鸡蛋来碰他的石头碌轴,输了就得换老婆,这本来是一着死棋,想不到主人公从龙宫里借来一枚鸡蛋,居然把石头碌轴碰得粉碎;后来恶小子又要主人公交出一个“没意思”来,这不用说是胡搅蛮缠,谁知从龙宫里真的找到了一件叫“没意思”的宝物,惩罚了恶人。情节发展变幻莫测,令人惊奇神往,深受吸引。
2.幻想与实际巧妙融合
本篇故事以想象丰富,贯串出人意料的一系列神奇幻想情节为特征,这正是童话艺术的魅力所在。可是出人意料的情节发展,又须在情理之中,符合实际生活的逻辑,不是越离奇古怪越好。就以上述故事为例,鱼龙变幻、龙宫得宝,虽出自大胆想象,却符合我们的民族文化心理。而且在幻想情景中,交织着生动活泼的农村生活细节。哈巴狗变闺女,把狗皮搭在门栓上,烧了狗皮,她就再也不能变形了,这是童话的幻想;可是接着描述闺女的神态:“‘你还我的袄,还我的袄!’闺女直嚷嚷,也不给他做饭了,坐在灶柴上哭去啦。”又完全从民众日常生活中提炼得来,亦虚亦实,虚实交融,既奇幻优美,又使人感到亲切可信。
3.粗细结合,简洁明快的语言风格
作为一篇由著名故事讲述家口述而忠实记录的故事,它的语言格外出色,既朴实而又富于表现力。试看故事的后半截:
张打鹌鹑没答话。等恶小子的马跑开五十步了,张打鹌鹑才上马,他扬起鞭子没落上马身,那马已跑出一百步了。恶小子的马连九十步也没跑到,就急得跌倒摔死了。恶小子背回个空马鞍来。
张打鹌鹑说:“我说不跑吧,你说跑呀跑呀,跑下个没意思吧!”
“没意思?我就跟你要这个‘没意思’!明天拿不来,你那老婆就是我的。”
张打鹌鹑回去跟媳妇一讲,媳妇说:
“不怕,咱们有的就是‘没意思’。你去吼巡海夜叉,说我妈柜里有个红箧箧,我要嘞。”
第二天一早,张打鹌鹑去河畔畔吼:
“巡海夜叉,巡海夜叉!他家三闺女说,她妈柜里有个红箧箧,她要嘞!”
话刚落音,他定眼看,从水里漂上来个红箧箧,他一把逮住了。心想:“这就是个‘没意思’?”
回家媳妇跟他说:
“一起走吧。”
老婆汉子相跟上,来到恶小子家了。恶小子一看,说:
“你手里那个红疙瘩就是‘没意思’?”
“是呀,”媳妇说,“你要大要小?”
“嘿,它还能大能小嘞,我要个豌豆大。”
再看那个红疙瘩,变成像豌豆一样大了。
恶小子说:“我要上个没!”
再看“没意思”没了。
王员外一家人都在院里看热闹来不是?!恶小子乐得吼起来了:
“我要上个房大——好娶你呀!”
“‘没意思’大!”
媳妇喊了一声,和张打鹌鹑齐跑出门外了。就听“轰轰隆隆”一阵子,王员外家烧起漫天大火,恶霸全家人都焖在火里了,没跑出来一个。
张打鹌鹑和媳妇回家了,人家回去过安生日子呀。
这一段故事里有叙述,也有描写。讲了两件事,描画了三个人物,叙述性的语句约占三分之一,描写性的语句约占三分之二。开头和结尾的两段叙述话语,都不到一百个字,却将赛马和火烧员外家这两个重要情节叙述得清清楚楚,有声有色。“恶小子的马连九十步也没跑到,就急得跌倒摔死了。”“张打鹌鹑和媳妇回家了,人家回去过安生日子呀。”在客观叙述中,渗透着强烈的爱憎情感,表现出叙述人的鲜明立场。
它的描写属于我们通常所说的白描手法,即粗线条的勾画。故事场景从野外赛马,到海边要宝,又到员外家去送宝,变换了好几次,然而故事家并没有细致地去描绘环境特征;出场人物有好几个,故事家也没有具体介绍他们的相貌美丑;没有大段心理分析,但有简略的心理描绘,如“心想:‘这就是个没意思?’”有力地揭示出人物心理变化情况。故事家着力用朴实简练的手法刻画人物的行动和语言,尤其是人物对话十分精彩,不但成为情节发展的契机,人们还可以“听其声知其人”,从那三言两语中立刻想象出人物的声音笑貌与性格特征来。“我说不跑吧,你说跑呀跑呀,跑下个没意思吧!”活画出张打鹌鹑比赛获胜后的喜悦得意心情。“我就跟你要这个‘没意思’!明天拿不来,你那老婆就是我的。”恶小子的蛮横霸道,跃然纸上。“不怕,咱们有的就是‘没意思’。”龙女的胸有成竹,不畏强暴,活灵活现。
从这里我们充分感受到民间口头文学的巨大魅力和秦地女这位故事家高超的口头讲述才能。
4.塑造了一位富有光彩的“女强人”形象
故事讲好心的穷小伙子娶上龙女为妻,寄托着下层社会民众对美好婚姻和幸福生活的渴望,这是龙女故事主题富于人民性和积极意义的明显表现。它还有一个令人称道的特色,就是塑造了龙女这个光彩照人的“女强人”形象。尽管故事是以那位好心的小伙子救助化身为鱼的龙子开始叙述,在随后展开的一系列纠葛冲突中,小伙子遇事却总是一筹莫展,而龙女则无所畏惧,无所不能,在用神奇本领给自己创造幸福生活的同时,又在抗击邪恶势力的斗争中捍卫了自己的权利。龙女这种强悍的性格,同她作为龙族来自龙宫的家庭背景有关。这一构想显然是中国尊崇龙族的民族文化心理的投射;其现实生活基础,又是出身于高门大户的女子的象征。但她却甘心情愿嫁给一个穷小伙子,成为具备完美品格的女性。正如著名民间文艺学家天鹰所评论的:“(龙女)这样一个具有诗意的完美的妇女形象,除了人民口头文学创作之外,是很少见到的,即使在人民口头文学作品中,也是难能可贵的。”[3]在严重歧视妇女的旧时代,龙女故事的广泛流行,表现出传承这类故事的女性群体的强烈自豪感,它也是对被压抑的女性潜在力量的有力张扬。
鲁迅在《门外文谈》中写道:“到现在到处还有民谣、山歌、渔歌等,这就是不识字的诗人的作品;也传述着童话和故事,这就是不识字的小说家的作品;他们,就都是不识字的作家。”[4]《张打鹌鹑李钓鱼》的讲述者秦地女,就是这样一位不识字的小说家。劳动人民丰富的艺术智慧,在作品中有着充分体现,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