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传》与中国“神话史诗”

四、《黑暗传》与中国“神话史诗”

将《黑暗传》视为“汉民族神话史诗”,是由笔者最先提出的,我写的《鄂西古神话的新发现——神农架神话历史叙事长歌〈黑暗传〉初评》,先在1984年7月于贵州举行的中国少数民族神话学术讨论会上发表,后在《江汉论坛》1984年第12期刊出。文章中最重要的一段话是:“它表明在汉族地区也有神话史诗一类作品在民间口头流传。五十年代以来在我国南方许多少数民族地区,发掘出一系列神话史诗(或称创世史诗、原始性史诗)。如苗族的《金银歌》《古枫歌》《蝴蝶歌》和《洪水滔天》,瑶族的《密洛陀》,彝族的《梅葛》,彝族阿细人的《阿细的先基》,纳西族的《创世纪》,白族的《开天辟地》,壮族的《布伯》,拉祜族的《牡帕密帕》,阿昌族的《遮帕麻和遮米麻》等。过去人们认为在汉族地区,已经没有远古神话,更没有神话史诗在民间口头流传。神农架《黑暗传》的发现,便填补了这一空白。”[34]

拙文发表前寄给中国神话学会主席、著名神话学家袁珂审阅(并附有关原始资料),他于1984年1月31日回信说:“你说《黑暗传》是汉民族的神话史诗也不错,不过毋宁说它是广义的神话史诗更为妥切。广义神话史诗,还是应该列入神话研究考察范围。我看这当中有古老的风格独特的民间传说,也有农村知识分子(三家村学究)根据古籍记载串联而成的艺术加工,它是二者的结合体。但也极为珍贵,贵在数百年前就有人将神话、传说、历史联为一气,作了初步的熔铸整理。”后来他在阅读资料汇编本后,又写了一篇短文发表。袁珂先生当时没有把《黑暗传》同《开辟演义》《盘古传》联系起来,但他从手抄文本中,已经洞察出它的构成及特征。十多年追踪研究的结果,完全证实了他的真知灼见。因此他在阅读一些争议文字之后,于1996年3月15日来信说:“关于《黑暗传》的评价问题,如果从前报道偏高,自可作适当纠正。至于我从前神话史诗的提法,至今检讨,尚无异议。”

有些学人认为把《黑暗传》作“史诗”看待评价过高,主要是由于对“史诗”概念的理解不同所造成的。美籍华裔学者郑树森的评论最具代表性:“史诗的观念源自西方……史诗一定要长篇叙事,而主角必须为英雄豪杰,出生入死,转战沙场。”“《黑暗传》徒有神话,没有英雄历劫征战,是不能称为史诗,而仅可视作长篇神话故事民歌。”[35]一般学人均以希腊史诗《伊利亚特》《奥德赛》为范本,这样,《黑暗传》自然难以与之相比。殊不知中国民间文艺学家对“史诗”类型已做了新的区分。将民间口头流传的史诗作品区分为英雄史诗和创世史诗(或称神话史诗、原始性史诗)两大类,并将中国南方少数民族的一系列长诗归属于神话史诗之列,起始于著名学者钟敬文主编的高校文科教材《民间文学概论》。[36]著名学者杨堃主编的《民族学概论》中也持同样观点,文字表述更为简明:“根据内容的不同,史诗可分为创世史诗和英雄史诗两大类。创世史诗是较早期出现的,具有浓厚神话色彩的史诗。故也有人称之为原始性史诗或神话史诗。我国许多少数民族中,就流传有许多这类史诗。”[37]中国社科院文学所集体编撰、由毛星担任主编,于1983年问世的大型著作《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以及现正陆续问世的国家社科重点项目多卷本《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丛书》,都是据此基本理论来评判有关民间长诗。这在民间文艺学和少数民族文学研究领域,已成为普通常识。中国北方多产英雄史诗,《格萨尔》《玛纳斯》和《江格尔》就是代表;而南方则多产神话史诗,存在一个“神话史诗群”。[38]最先人们只看到这类神话史诗在少数民族中间传承,《黑暗传》的发现,表明南方汉族地区,也有相同类型的神话史诗存在,它们是“多元一体”的中华文化之共同展现。

《黑暗传》和南方少数民族的一系列神话史诗相比较,其共通之处是以远古创世神话为主体,由大歌师在神圣场合下用古朴庄重的格调演唱,怀着深沉情感追忆那些创世大神与文化英雄实即本民族先祖艰苦缔造文明的功业,使民族文化传统得以深刻烙印在子孙后代心头而世代延续,由此显示出它的巨大价值。国外人类学倡导用关注口头沟通方式的“展演”(performance)说来研究民间口头文学[39],对我们正确估价《黑暗传》极有启发。如脱离演唱过程,单纯从抄存书面文本的篇章字句给以肤浅评说,势必难以认识它的宝贵价值。

《黑暗传》和兄弟民族的神话史诗的主要相异之处,是它有文人直接和间接参与创作,从汉族深厚的书面史传文化包括神话历史小说中间吸取了滋养,历史序列和正史相一致,神话历史化色彩较为浓重。它是一种次生态而非原生态文本。这一鲜明特征既表现出它的优越性,也有它的局限性。因而把它作为“广义神话史诗”而不是典范的神话史诗来看待更切合实际。

《黑暗传》的有些文本中,杂着佛教和道教影响,但没有占据主导地位,掩盖其主体面貌。有学人提出,它是否属于历史上白莲教的经卷,是不是就是白莲教支派魔公教的《佛说黑暗经》?笔者经友人大力协助,找来《桂西民间秘密宗教》资料本中附载的《佛说黑暗经》,好在篇幅不长,现照录全文如下: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树底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一千二百五十人说法。俱尔时世尊举大梵音放大光明,照见一十八重地狱。各重门间狱中罪人受苦恶道、黑暗道中慈人,有钱若前劫,若五劫,不得见三光一切人等俱皆大欢喜曰。一切信之。尔时地狱弥陀观音金刚药王一切菩萨,尔时伏告大众不敬日月三光,不信佛道造重罪孽。尔时诸大菩萨此经不可思议,功德善哉。白伏说此经,一切世间之人死后三年,家中勿忘举行,作礼而退。

这里讲的是世间不敬日月三光,不信佛道之人,因罪孽深重而双眼失明,受黑暗之苦。念说此经乃可消灾。它同叙说盘古在远古混沌黑暗中开天辟地功业的《黑暗传》风马牛毫不相干。此外,据多年研究民间宗教的学者指出,“白莲教的信仰基本上是围绕无生老母的创世以及三期末劫和弥勒佛的救世展开的”,“无生老母是明清白莲教的最高崇拜,也是区别于其他宗教如佛、道教的主要标志”[40]。无生老母信仰必然导致对中国历史序列的完全否定。《黑暗传》流行地区虽有白莲教的巨大影响,却并未打上无生老母信仰的印记,它依托“按鉴参演”的神话历史小说而又同采自民众口头的神话传说来糅合成篇,就整体而论,仍不失为一件质朴清纯的民间口头文学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