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比、兴是前人对我国诗歌创作的艺术手法与艺术规律的总结。近几年又有人就此写过许多文章。一般是推崇比兴,而贬抑赋体。在情歌里“以彼物比此物”的比,和“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的兴,运用得很广泛,确实出现了许多佳作。但就我在南方情歌里所看到的情况,属于赋体的情歌,在艺术上并不比那些比兴体的情歌逊色。赋体民歌的特点是“敷陈其事而直言之也”,通过直接的叙述和描写来抒情写意。它们当中有写得比较铺张的,如“四季调”“五更调”“十二月调”等民歌,按四季、五更和十二个月的结构层次,反复婉转地叙事抒情,接近古典诗歌中传统的赋体,艺术上往往流于平铺直叙,失于精炼含蓄。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还有一类作品,在四句或五句短小的篇幅中,选取最富有特征性的生活片段,用精炼的白描手法表现出来,它们在艺术表现上也十分精美,显示出赋体民歌的特殊魅力。特别是那些在赋中融合比兴,将赋比兴巧妙结合起来以抒情写意的短歌,就更是情景交融,神形兼备,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了。如:

送妹送到小桥头,手扶栏杆望水流;

桥下河水长流去,小妹一去不回头。

(云南)

写男主人公恋恋不舍地送别情人来到桥头,触景生情,由桥下一去不返的东流水,联想到和情人长时期的或许是永久的别离,使眼前的鲜明景物与内心的强烈感受自然结合,从而借景抒情,唱出了满腹的离愁,表达出使人肝肠寸断的绵绵情思。

下面这首歌也是写送别的,却另有一番情趣:

送郎送到竹子山,寻到竹子哭一餐;

别人问我哭什么,我哭竹子无心肝。

(湖南)

这里,女主人公因对男方的狠心离别怀着强烈的怨恨情绪,所以面对送别途中的竹子山,一语双关地道出了“我哭竹子无心肝”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幽默风趣地表达出内心的不满。然而在怨恨中又包含着难以割舍的爱恋,于委婉曲折中见深情。

还有一首是写情人约会的:

约郎约到月上时,

等郎等到月斜西,

不知是奴家山低月上早,

还是郎处山高月上迟?

(江苏)

约会的时刻已经到了,男方还不见影子。女主人公丝毫不埋怨情人的失约,害得她焦灼不安,却异想天开地为他辩解:也许是我这里山低月上得早,他那里山高月上得迟,才耽误了约会的时间吧!作者只是把特定环境下的自然景色以及女主人公复杂微妙的心理活动勾画出来,并没有用一个字直接点明主题,但女主人公的善良与深情,却跃然纸上,令人难忘。

这三首情歌在赋比兴三法中,很难把它归入一法之中。它是赋比兴兼而有之,在赋中融合着比兴,以白描手法勾勒出人物活动的生动画面,再用他们周围的景物作比兴材料。每一首虽只有寥寥数语,二三十个字,却有人、有事、有景、有情。人在景中活动,景从人物眼底映出。缘情写景,景中含情,使情景交融,构成深远感人的诗的意境。诗歌中的比和兴各有其特点,前人曾用“兴隐而比显,兴婉而比直”加以区别。但它们都是用侧面烘托和比喻来抒情写意,透出诗味。两行一节的陕北“信天游”和内蒙古“爬山调”基本上是比兴体,其艺术上精美,已为人所共知。可是在南方许多地区,人们似乎并不满足于运用比兴手法,借歌唱自然景物来抒情,特别喜爱有人、有事、抒情叙事结合的作品。即使在四句或五句的抒情短歌中,他们也要抓住一件事、一个场面,把人物的声音笑貌表现出来。直陈其事,运用得不好,是难以构成诗的意境的。但是民间歌手们有很高明的技巧,可以用几十个字把鲜明的人物形象,有声有色的画面,浓郁感人的诗意展现出来,巧妙自然地将比兴融合在赋体之中。《送妹送到小桥头》《送郎送到竹子山》和《约郎约到月上时》这三首情歌就是这方面的代表作。南方民歌中这种普遍存在的情况,是否反映了民间文学发展的一种趋势,即越来越注意直接描写人的性格,尚难断定。但它是情歌在艺术表现上一个为人所喜闻乐见的特色,是可以断言的。它发展了传统的赋比兴手法,表现出劳动人民惊人的艺术创造力,值得我们格外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