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传》与《盘古至唐虞传》相比较
《开辟演义》只不过是《黑暗传》构成时所参照的小说之一。契合之处更多,联系更为紧密的是另一部小说《盘古至唐虞传》。此书共七回,分上下两卷,从“盘古氏开天辟地,定日月星辰风雨”开始,叙述到舜帝南巡,崩于苍梧之野结束。中间按三皇(天皇、地皇、人皇)、五帝(伏羲、神农、黄帝、尧、舜)系统叙说中华文明的肇始,穿插着女娲炼石补天、神农尝百草、黄帝战蚩尤、颛顼捉鬼、尧舜禅让帝位等神话传说。将《黑暗传》抄本和这部小说相对照,立刻发现了一系列相同之处。且不说三皇五帝这个大的历史序列相吻合,还有好些出自想象虚构的生动情节乃至细节渲染也惊人地相似。
关于盘古开天辟地:《盘古传》写盘古氏在天地将分未分时节生于太荒之野,他想将混沌不分的天地劈开,因西方为金乡,土最坚刚,便朝西行走。“行至西方,觅了一块尖利的石,他认得是西方金精化就,这石如斧,能大能小,能扁能圆。”可是没有敲斧的椎;他又继续前行,在铁山下找到由铁石之精所化的大椎,这椎同样如斧一般可以自由变化。他“拿椎并斧,见有粘带不得开交的,把斧一凿,滑喇喇的一声响,天拔上去,地坠下来,于是两仪始奠,阴阳分矣”[21]。
在新发现的西陵峡农民刘定乡家传《黑暗传》抄本中,所叙述的盘古氏开天辟地的情景,其构想与之完全一致:“你看庚辛金是西方,盘古来到西方上,见一金石放毫光,重有九斤零四两,要重就重,要轻就轻,好似斧头一般样。又见山凹里放毫光,见一铁树二丈长,要长就长,要短就短,要圆就圆,要方就方,好似把子一般样。金斧铁把自相当,劈开天地分阴阳。”[22]
关于黄帝战蚩尤:黄帝与蚩尤之战是中国古代的一个著名神话故事,《盘古传》把它加以历史化,叙述轩辕黄帝访贤,以风后为相,力牧为将,排出一个神奇古怪的“握机八门阵”,遂擒杀蚩尤。“不是握机奇上奇,刀头难取蚩尤血。”“杀蚩尤时,颈血一带,冲天而起,飞向(山西)解州一带地方一大池内。其池周旋有八十里宽,蚩尤之血落在其中,便将池水化而成卤。自后到六月炎热时候,池上结成盐板,今解州盐池是也。这州因蚩尤故名解。”[23]这里关于蚩尤血化成解州盐的传说,取自宋代沈括的《梦溪笔谈》一书。至于“握机阵”,看来就是小说作者的杜撰了。
从西陵峡《黑暗传》抄本中,我们看到下列唱词:“领大兵来去相争,排下一个握机阵,捉住蚩尤一个人。他把蚩尤来捉倒,一刀两断就斩了,颈项鲜血往上冒。颈项鲜血从头起,招盐板成咸汁,后人将来作盐池,熬出盐来传后世。”[24]神农架李德樊光绪年间转抄《黑暗传》中也有内容大同小异的叙述:“蚩尤弟兄人九个,困住轩辕难脱身,风后力牧为大将,摆下握机八门阵,蚩尤血飞三千里,飞在山西盐田城。”[25]歌本同小说的关联十分明显。
关于神农尝百草:神农架张忠臣家藏抄本《黑暗大盘头》中将毒草人格化,使故事叙述新奇生动:“神农治病尝百草,劳心费力进山林,神农尝草遇毒药,腹中疼痛不安宁。急速尝服解毒药,识破七十二毒神,要害神农有道君。神农判出众姓名,三十六计逃了生。七十二种还阳草,神农采回救黎民,毒神逃进深山林。至今良药平地广,毒药平地果然稀。”[26]想不到在小说《盘古传》中,也有相类似的描写:“神农未尝药前,有七十二种毒药毒神商量道:‘明日神农来尝百草,自然辨出我们毒性,世上便晓得我们名头了。不如大家集作一伙,一日里使诸毒并作,他便不能自治,岂不为妙。’商量已定,神农氏果然尝百草,一日遇七十二毒神,肠翻腹痛。而皆得服解毒草木之药,力化之,遂作方书……那七十二毒神,知他著方书把他毒性毒名都疏明出来,商量道:‘我和你诸人却作恶不得,不如躲在深山中藏身。’所以毒药多生在深山里。”[27]
关于颛顼治鬼:颛顼为黄帝之孙,即帝位后传说民间鬼怪肆虐,上述《黑暗大盘头》有一段专唱此事:“颛顼高阳把位登,多少鬼怪乱乾坤……东村有个小儿鬼,每日家家要乳吞。东村人人用棍打,打得骨碎丢江心。次日黑夜又来了,东村人人着一惊。将他紧紧来捆绑,绑块大石丢江心,次日黑夜又来了,东村扰乱不太平,将一大树挖空了,放在空树里面存。上面用牛皮来盖紧,铜钉钉得紧腾腾。又将酒饭来祭奠,这时小鬼才安宁。”[28]小说《盘古传》就同一故事叙说得更为细致:“东村里捉得一个小儿怪……要乳吃,家人以棒乱击小儿骨头,节节解散,散而复合者数四。叫家人以布囊盛住,提去三五里远,投入一枯井中。次夜又至,手擎布袋,在庭上抛来掷去,跳跃自得。众人又拥出擒住,复以布囊如前盛之,紧紧绑缚。又把布囊悬个大石头沉在河水深处去了。次夜又来。……家人预备大木,凿空其中,待他来擒于空木中藏之,以大铁叶压住它两头,以钉钉之,把酒肉同往,悬巨石流之大江。……今不复来矣。”[29]祸害人类的鬼怪,不过是我国古代先民对与人为敌的自然界异己力量的一种幻想虚构形象。在这一背景上,人们想出了将树挖空做成鼓来震慑鬼怪和以酒食来祭奠鬼神的对策,它成为后来广传于世的习俗。就这一故事来看,歌本和小说的关联也是很明显的。
还有一个值得提起的例子,《盘古传》在写到日月风雨生成时,撇开神话传说,由作者直接出面,介绍一年四季风雨的名称及其变化:“天地氤氲之气,自然寒温冷暖。春有和风,夏有熏风,秋有金风,冬有朔风。又有东西南北之风。有了风,天地之气疏通,自然有雨。……清明有杏花雨,三月有榆荚雨,四月有黄梅雨,五月有分龙雨,六月有濯枝雨,七月有洗车雨,八月有豆花雨,九月有黄雀雨。然雨生于云兴,冬至有泛阳云,立春有春阳云,谷雨有太阳云,立夏有初阴云,夏至有少阴云,寒露有正阴云,霜降有太阴云。”[30]
在西陵峡《黑暗传》抄本中竟然也有这样的穿插,只不过是用歌师对答的方式来表现:“老仁台听从容,不知风有几多风?春有和风,夏有洞风,秋有金风,冬有雪风,又有谷风岩风烈风,又有东南西北风,各样风色大不同。风里根由讲清楚,满天又有云和雾,……不知云有几样云?一年四季有云星。立春有春阳云,谷雨有太阳云,立夏有初阴云,夏至有少阴云,寒露有正阴云,霜降又有太阴云,又有浮云和妖云,五色祥云照乾坤。云里根由说与你,后来兴云必下雨,不知雨有几样雨?……正月梅花雨,二月杏花雨,三月榆桃雨,四月黄梅雨,五月榴花雨,六月为妖雨,七月洗车雨,八月豆花雨,九月黄雀雨,十月耳露雨。天下从此有了雨,万物从此皆生起。”[31]彼此间的血肉关系一眼即可看出。
在比较文学研究中,文本的近似有几种不同情况,既有彼此存在直接联系,互相影响的,也有不谋而合平行类同的,还有共同源于第三者的,不能一概而论。就我们所列举的实例而言,《黑暗传》歌本中的有关内容,可以断定是受小说影响所致,看不出存在相反的情况。因小说的内容与形式更完整充实,当时刊刻成书影响也更为广泛。从“四游八传”的构成来看,将小说内容简化和通俗化,改编成便于口头歌唱的长篇叙事歌本,在明清时期已蔚成风气,《黑暗传》也未能例外。但《开辟演义》和《盘古传》两部小说对歌本的影响又有不同的特点。《开辟演义》以盘古为佛门弟子,属于外来佛教文化对民间口头文学的渗透。《盘古传》中的有关情节,如盘古以斧劈开混沌,毒草畏惧神农逃入深山,颛顼用鼓来制服鬼物,以及给四季风雨命名等,看来都不是出于小说作者个人的随意杜撰,而是吸纳相关民俗和民间传说所致。《盘古传》署名竟陵(天门)钟惺编辑,苏州冯梦龙鉴定,史家对明代署名钟惺的小说多视为伪托,但也无实据加以否定。小说作者在“遵鉴史通纪为之演义”的主旨下,吸取一些民间口头传说予以充实,实为当时小说创作的风尚。面向大众的《黑暗传》又将小说中富有泥土气息的有关叙说吸收进来化为歌本,正是顺理成章的事。通俗小说的创作努力吸取民间口头文学素材,民间文学又在小说刺激下更趋活跃兴盛,两者互相刺激相得益彰,成为明代社会文化的一大特征。其影响延伸后世,历久不衰。
研究《黑暗传》同两部小说的关联,有助于我们了解它的创作过程和产生背景。同时我们还须指出,《黑暗传》在内容和形式上又明显超越了小说,表现出它构思奇妙、大胆创造的特色。特别是围绕盘古所构造的宏伟创世情景:
古时乾坤黑暗如鸡蛋,迷迷蒙蒙几千层。后来有一个叫江沽的大神出来造水。在一片荷叶上,滚动着一颗巨大露珠,“露珠原是生天根”,浪荡子误食露珠,被江沽咬死,尸分五块,抛入海洋,长成昆仑神山。由昆仑山孕育出盘古:“海里长出昆仑山,一山长成五龙样,五龙口里吐血水,天精地灵里头藏,阴阳五行来聚化,盘古怀在地中央。怀了一万八千岁,地上才有盘古皇。”昆仑山为天心地胆,盘古在山下用斧椎劈天地,又去咸池相请日神孙开、月神唐末升天,光照乾坤。“太阴太阳儿女多,跟着母亲上了天,从此又有满天星。”随后盘古将自己身躯化成山河草木。女娲出世,把自己身边的两个肉球剖开,一边跳出十二个女子,另一边跳出十个男子,原来它们是天干与地支,“天干为男又为阳,地支为妻又为阴”,从此阴阳配合繁衍出众多子孙后代。
天地开辟后发生过一次大洪水,“洪水滔滔怕煞人,依然黑暗水连天”。在洪水中,五条龙捧着一个大葫芦在海上漂流,葫芦里躲藏着两兄妹,出来后由乌龟做媒结成夫妻。兄妹成婚三十年,生下一个肉蛋,“肉蛋里面有百人,此是人苗来出世,才有世上众百姓”。《黑暗传》有三个文本唱到兄妹成婚,并认为这兄妹俩就是伏羲、女娲:“说起女娲哪一个?她是伏羲妹妹身,洪水泡天结为婚。”
以上内容,均为两部小说所未载。而《黑暗传》则在洪荒时代的大背景上给予突出表现,成为独具特色、扣人心弦的篇章。
这里应当特别提到关于伏羲、女娲的神话。在备受学人重视的从湖南长沙楚墓中出土的帛书神话中,就已将雹戏(伏羲)、女娲两位创世大神确定为夫妻关系[32],汉代画像石刻上人首蛇身的伏羲、女娲作交尾扭结之状,也是夫妻身份的象征。宋代罗泌《路史后纪》注引汉代《风俗通》也称:“女娲,伏希(伏羲)之妹。”那么,他俩究竟是夫妻还是兄妹呢?唐代李冗《独异志》中载有“女娲兄妹二人”,因当时“天下未有人民”,便用熏烟方式占卜天意,以兄妹关系结成夫妻。但故事中并未点明其兄是伏羲。这成为引起学人争议的一个神话学悬案。40年代闻一多写作《伏羲考》,就当时南方苗瑶等少数民族口头神话的发现写道:“直到最近,人类学报告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说在许多边疆和邻近民族的传说中,伏羲、女娲原是以兄妹为夫妇的一对人类的始祖,于是上面所谓可以争辩的问题,才因根本失却争辩价值而告解决了。总之。‘兄妹配偶’是伏羲、女娲传说的最基本的轮廓,而这轮廓在文献中早被拆毁,它的复原是靠新兴的考古学,尤其是人类学的努力才得完成的。”[33]而在《黑暗传》这部明清时代即已形成,以口头和书面两种方式传承的长诗中,就有伏羲、女娲在洪水泡天人类灭绝后兄妹成婚的故事。近年在武当山一带发现的一部《娄景(敬)书》的手抄本,对这一故事更有十分细致生动的叙说:洪水淹天七日七夜,伏羲、女娲兄妹二人从葫芦中走出,占卜天意成婚。须弥山一“金龟道人”热心撮合此事,被女娲用石头砸碎身躯。后经伏羲“捡来兜起”,形体遂成今日样子。这位金龟道人后来成了真武大帝手下镇守北方的一员大将。《黑暗传》中关于伏羲、女娲的叙说同这部民间刻印的小书以及武当山真武信仰可互相佐证。在人类学上具有重要意义的伏羲、女娲兄妹成婚的故事的传承显然不限于少数民族地区。这样,它就对中国神话史的一个重要论题给予了补充。
由此可见,《黑暗传》不仅作为歌唱的本子,体裁上不同于小说,是对散文叙事作品的再创造;它在吸取小说内容的同时,又用民间口头传承的神话说给予补充丰富,从而使它超越小说,成为内容与形式都奇特不凡的一件民间叙事诗歌珍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