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结语
笔者就《黑暗传》这部奇特的民间长诗进行了长达15年的追踪研究。最初引起传媒关注的,主要是这部长诗是否属于汉民族罕见的“神话史诗”;因学界对“神话史诗”概念的理解不一,便引起争议,这是正常而合理的现象。其实它归属于何种文学体裁,并不能决定其价值之高低,关键还是要对作品本身的各个侧面进行深入考察,方能恰当评估其价值。这正是笔者追踪的重点。有的评论者既未读到相关原始资料,也不去了解作为一件口头传承之作所依附的民俗文化背景(如全文将“神农架”错写成“神龙架”),只就他人文章中引述的几段唱词,觉得“文词粗俗”,和经典史诗的风格迥然有别,便简单地对整个作品加以否定。这自然难以使人信服,也是学界浮躁之风的一种表现。
《黑暗传》不同寻常之处,不仅在于它拥有多种大同小异真实可靠的手抄文本,还在于它以口头演唱方式楔入当地民俗文化之中,赋予那些古朴神话以鲜活姿态。
在《黑暗传》流行的鄂西南地区,有楚国大诗人屈原的故乡。屈原《楚辞》中包含着丰富的古神话,《天问》就一系列神话穷根究底,同歌师在演唱《黑暗传》时的盘问对答一脉相承。就《黑暗传》的具体内容而论,还看不出同楚辞神话有直接关联,但楚地自古以来,有“信巫鬼,好淫祀”的传统,《楚辞》中的《九歌》,就是对南楚民间祭神歌的加工,作为“阴歌”“孝歌”在丧礼上演唱的《黑暗传》,实际上也是祭神歌的延伸。本来秦汉以来南方就有对创世大神盘古的信仰,宋代文献还载明“荆湖(洞庭湖)南北以十月十六日为盘古生日”,但未见对其事迹做系统叙说。《开辟演义》和《盘古传》这两部书首次将盘古、女娲、三皇五帝事迹演绎成白话通俗小说,《黑暗传》参照小说,将以盘古为中心的创世神话编成具有宏大规模、史诗风格的叙事长歌,面向广大民众演唱,融合到民间丧事习俗之中,让这些远古创世英雄的辉煌形象长久地活在后世子孙心头,使民族传统绵延不衰。它不仅是民族文化史上的光辉篇章,也是对现代文明建设具有借鉴补益作用的文化珍品。《黑暗传》的构造与传承特点,还有它的文化功能与学术上的价值就在这里。
通过对《黑暗传》的追踪研究,我们还得到这样的启示:中国(尤其是汉族)典籍所载的精英文化和口头传承的民间文化,它们之间的关系并非井水不犯河水,截然对立。常常互相渗透融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精英文化成果借助通俗文学和学术的中介,传播到山野小民中去,往往促使民间口头文学得到充实或产生变异,滋生出新的文化成果。《黑暗传》就是一个突出实例。
在笔者十余年对这部民间长诗的追踪研究中,中国神话学会主席袁珂老人多次给予学理上的昭示;现今仍在神农架林区群众艺术馆潜心研究当地民间文化的胡崇峻对我一直给予热情支持,每有发现,即欣喜相告。在结束此文时,是不能不向这两位师友深深致谢的。
【注释】
[1]原载台北《汉学研究》第19卷第1期(2001年6月)。
[2]胡崇峻编辑,作为“历史神话叙事长诗”节选的《黑暗传》,《神农架民间歌谣集》湖北省神农架林区文化馆,1983年8月,第195~206页。
[3]有关《黑暗传》的重要报道和评论可列举如下篇目:
《神农架发现汉族首部创世史诗》,载《湖北日报》1984年9月21日。
《我国汉民族第一部创世纪史诗〈黑暗传〉在神农架发现》,载《人民日报》1986年12月18日。
刘守华:《鄂西古神话的新发现——神农架神话历史叙事长歌〈黑暗传〉初评》,载《江汉论坛》1984年第12期。
刘守华,胡崇峻:《〈黑暗传〉的发现及其价值》,《春秋》1996年3月。
袁珂:《喜读神农架〈黑暗传〉》,载《中国文化报》1987年2月4日。
郑树森:《〈黑暗传〉是不是汉族长篇史诗》,《上海师范大学学报》1992年第1期。
郭睿:《〈黑暗传〉曦光初照》,载《中国青年报》1995年12月17日。
陈炎:《〈黑暗传〉:汉民族的史诗?》,载《粤港信息报》1996年1月13日。
钱玉林:《头朝下生长的树——神农架“史诗”漫议》,载《文汇读书周报》1996年3月2日。
刘守华:关于《〈黑暗传〉的神话史诗说》,载《中国艺术报》1996年5月24日。
[4]胡崇峻,李继尧编辑:《神农架〈黑暗传〉多种版本汇编》,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湖北分会1986年7月编印,第93~137页。
[5]胡崇峻,李继尧编辑:《神农架〈黑暗传〉多种版本汇编》,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湖北分会1986年7月编印,第21~47页。
[6]胡崇峻,李继尧编辑:《神农架〈黑暗传〉多种版本汇编》,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湖北分会1986年7月编印,第7~13页。
[7]胡崇峻,李继尧编辑:《神农架〈黑暗传〉多种版本汇编》,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湖北分会1986年7月编印,第14~20页。
[8]胡崇峻,李继尧编辑:《神农架〈黑暗传〉多种版本汇编》,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湖北分会1986年7月编印,第70~79页。
[9]胡崇峻,李继尧编辑:《神农架〈黑暗传〉多种版本汇编》,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湖北分会1986年7月编印,第48~69页。
[10]胡崇峻,李继尧编辑:《神农架〈黑暗传〉多种版本汇编》,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湖北分会1986年7月编印,第80~92页。
[11]此抄本刊于湖北宜昌县文联主编的《新三峡》1999年第4期,第4~8页。本文据原抄本复印件引述。《湖北日报》2000年1月12日就此刊出报道:《三峡地区发现〈黑暗传〉手抄本》。家住宜昌县小溪塔镇庙坪村(西陵峡口)的民间艺人刘定乡在1999年12月14日所写的《自述》中称:“我的祖父刘国才是个民间艺人,会坐夜打丧鼓,唱孝歌,他手抄有不少唱本,还买了一套锣鼓家业,都传给了我们。到现在祖父的那些东西大都丢失了,我只把光绪元年的《刘氏族谱》和《黑暗传》留住了。我认为讲历史,讲孝道,不会错。只是那时管理严,没有人唱。1979年后,慢慢管得松了,为亡人唱丧鼓的风气又兴起了,我就把《黑暗传》传出让人们作丧鼓词。我也会唱丧鼓调,但记不全,只能照着本子唱。1998年9月,我参加宜昌县文代会,成了县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我在开会期间把《黑暗传》唱给文联主席黄世堂老师听,他说这有价值,别失传了,我就把祖父的手抄本复印了一份,经他整理评注,发表在《新三峡》上。”
[12]胡崇峻,李继尧编辑:《神农架〈黑暗传〉多种版本汇编》,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湖北分会1986年7月编印,第5页。
[13]引自胡崇峻于神农架红花乡采录资料。
[14]《神农架民间歌谣集》,第181~182页。
[15]江苏省社科院明清小说研究中心、文学研究所编:《中国通俗小说总目提要》,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1年版。
[16]它们原是四种书,即《八仙出处东游记》《西游记》《华光天王南游志传》及《北方真武玄天上帝出身志传》,后由书商余象斗把它们集合在一起,以《四游记》书名印行。
[17]署名钟惺编辑的《盘古至唐虞传》,上海古籍出版社《古本小说集成》1990年据明代书商余季岳刊本影印。原书国内失佚,现藏日本内阁文库。周游撰《开辟衍绎通俗志传》,上海古籍出版社《古本小说集成》1990年据明代王黉刊本影印,齐鲁书社新版于1988年印行。
[18]袁珂:《中国神话史》,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287页。
[19]《开辟演义》中佛祖授予盘古的心经是:“唵㗭呾哆啰”,《黑暗传》张忠臣藏抄本中简化或讹写为“暗夕妲多拨达罗”,见《神农架〈黑暗传〉多种版本汇编》第91页。又《开辟演义》中盘古分天地后立一石碑,镌字为:“吾乃盘古氏,开天辟地基,亥子重交媾,依旧似今时。”《黑暗传》熊映桥抄本中简化为:“亥子交始终,依然今似昔。”见《神农架〈黑暗传〉多种版本汇编》第62页。
[20]笔者于80年代在湖北咸宁市地摊上购得民间翻刻的《鲁班经——鲁班匠家镜上下集》一册,内容以“供泥水匠师参考实用”的营造法式、吉日择定、咒语祭文为主,也间杂有关神话传说,在第24页所载《九星姓名》中写道:“太阳星姓孙名开字子贵,太阴星姓唐名末字天贤。”
[21]《盘古至唐虞传》影印本第6~7页。
[22]刘本原件第4页。
[23]《盘古至唐虞传》影印本第92~96页。
[24]刘本原件第11页。
[25]胡崇峻,李继尧编辑:《神农架〈黑暗传〉多种版本汇编》,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湖北分会1986年7月编印,第77页。
[26]胡崇峻,李继尧编辑:《神农架〈黑暗传〉多种版本汇编》,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湖北分会1986年7月编印,第113页。
[27]《盘古至唐虞传》影印本第80~81页。
[28]胡崇峻,李继尧编辑:《神农架〈黑暗传〉多种版本汇编》,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湖北分会1986年7月编印,第121~122页。
[29]《盘古至唐虞传》影印本第110~112页。
[30]《盘古至唐虞传》影印本第11~12页。
[31]刘本原件第8页。
[32]阮文清:《楚帛书与中国创世神话》,见《楚文化研究论集》,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601页。
[33]马昌仪:《中国神话学论文选萃》,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4年版,第685页。
[34]《江汉论坛》1984年第12期,第43页。
[35]郑树森:《〈黑暗传〉是不是汉族长篇史诗?》,《上海师范大学学报》1992年第1期,第128页。
[36]钟敬文主编:《民间文学概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第281~294页。
[37]杨堃主编:《民族学概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300页。
[38]详见李子贤:《探寻一个尚未崩溃的神话王国》,云南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285~301页。
[39]详见李亦园:《民间文学的文化生态——人类学的研究》,《文学与治疗》,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版,第3~19页。
[40]王兆祥:《白莲教探奥》,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133~13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