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唱个山歌试妹心”“就凭山歌做媒人”，由于情歌在人们的爱情生活中具有这样实际的效用，于是民歌手们不能不竭尽心力，竞奇争巧，寻求最新颖的构思方式和最美妙的形象和语言来编织情歌，以求最有力地打动对方的心坎。“语不惊人死不休”，用来形容民歌手们在艺术上刻意追求，我以为是很合适的。鄂西有一首五句子歌唱道：“五句山歌五句奇，上得天来下得地。上天能引嫦娥来，下海能逗龙女喜，神仙听了也入迷！”这既是歌手们自夸之词，也以生动的语言概括了民歌的巨大艺术魅力。
例如青年男女在相爱过程中由于离合聚散而产生的喜怒哀乐，这是人人心中所有的一种普遍性的感情，情歌却以各自不同的新奇方式把它表达出来，“鹦哥不吃铜盆水，好汉不唱重山歌”。试以相爱要忠贞专一这种思想感情来说，就可以唱出多少优美动人的歌。
有的从正面打比方，如“竹子开花开到尾，筍子包心包到头”“藤死树生缠到死，树死藤生死也缠”。
有的人从反面打比方，如“莫学辣椒红了脸，莫学花椒黑了心”“莫学塘干鱼下滩，莫学露水一时干”。
以上是以一种具体事物作比。有的情歌施展奇思妙想，进一步以反映客观事物间复杂关系的生活情景来作比，如广西的《我俩结交永不丢》：
风吹云动天不动，水推船流岸不流，
刀切藕断丝不断，我俩结交永不丢。
它的头三句是比喻，写的是在一种外力的影响下，两种东西的反应截然不同，从而构成鲜明对比：大风刮来，云动天不动；江流滚滚，船流岸不流；利刀切藕，藕断丝不断。作者用这三种情景来比喻情侣之间在任何外力压迫下都不变心的忠贞。构思的新奇，比喻的贴切有力，不能不令人惊叹。
更有别出心裁之作，驰骋幻想，用一系列在实际生活中根本不可能出现的奇特景象来比喻自己永远不会背弃情人。如安徽的《铁树开花郎才丢》：
长江里面长河藕，风吹石滚满江游，
黄鳝长鳞蚊长角，铁树开花郎才丢。
从生活出发的飞腾的想象，给这四句诗增添了令人目眩的奇光异彩。它所表达的深情，也就感人至深了。
用赋体民歌来抒发这种忠贞不贰的感情。有的从生前写，极言威武之不能屈，如“前门挨打哭哀哀，后门摇手喊哥来”“哥拴颈子妹拴手，出了衙门手牵手”“双刀架颈都不怕，五马分尸由在它”。
有的借助丰富的想象，展现死后也不忘亲人的种种幻景，寄托刻骨铭心的深情。如“情妹死了眼不闭，挂欠我郎打单身”“离别阳间三日整，思哥言语又返魂”“我变男来再娶姐，姐变女来再嫁郎，死一双来生一双”。歌剧中刘三姐唱的那首广西情歌：
生要连来死要连，我俩结交六十年，
若还五十七岁死，奈河桥上等三年！
更是人们所熟知的例子。因为两人约定了要结交六十年，“若还五十七岁死”，也要在传说中连接阳世与阴间的奈河桥上等候三年，以实践当初相爱时的海誓山盟。生死不渝的爱恋之情，通过这奇思妙想的诗句，得到了多么有力的表现。
又如，山水风云、草木虫鱼这些人人眼前所见的景物，本来是十分平常的，然而在情歌中，民歌手们却从不同的角度来利用它们，生发联想，巧妙地表达出千种思绪，万般情怀。
面对着半边清来半边浑的河水，他们可以唱“中间流成鸳鸯水，浪打沙冲永不分”，用清水同浑水相伴来比喻两人永不分离；也可以唱“要学清水淌千里，莫学浑水过一头”，把它们作为一正一反的形象来利用；还可以唱“河中也有两样水，姐儿没确两样心”，以它作为反衬。情与景的结合都十分自然，各尽其妙。
蜘蛛结网，也是人们常见的一种自然现象，民歌手们利用“丝”与“思”的谐音，展开丰富而优美的想象，借咏唱这小小昆虫，淋漓尽致地描摹出青年男女，特别是女性复杂微妙的内心世界。“火烧芭芒心不死，蜘蛛牵丝肚里悠，二人情爱永不丢！”（鄂西）这是用蜘蛛牵丝在肚里，比喻要把情爱深藏在心底永不忘怀。下面这两首鄂西情歌也是咏蜘蛛牵丝的，却别出心裁：
郎爱蜘蛛飞上天，姐爱蜘蛛网屋檐，
蜻蜓落进蜘蛛网，千丝万缕把它缠，
要想脱身难上难。
姐在房中绣香袋，屋上掉下蜘蛛来，
情哥派它来牵丝，根根情丝出肚怀，
魂魄来了人未来。
前一首用蜘蛛以自己的千丝万缕缠裹落网的蜻蜓，比喻女主人公对情人的执着爱恋；后一首异想天开，把从天而降，“根根情丝出肚怀”的蜘蛛，想象成为情人精魄的化身，并以“魂魄来了人未来”作结，表达出强烈的思念。同是咏蜘蛛，在民歌手口中却千变万化，运用不同手法，从不同侧面选取特征，并和人们在不同环境下的思想情绪结合起来，精心构思，于是创造出了各具特色的优美诗篇。
为什么情歌的艺术性特别高，这个艺术创造的奥秘还有待于人们去深入探究。明代的冯梦龙曾用“情真”二字来解释，是远远不够的。“山歌不与诗文争名，故不屑假”，这也就是人们唱的“山歌无本句句真”，这当然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劳动人民在爱情方面的感情丰富优美，而表达这种感情的形象和语言，又是从他们周围生动的自然与社会环境中吸取来的，格外新鲜活泼。这也是一种奥秘。还有一个特殊原因，那就是情歌直接联系着人们的爱情生活，是一种特殊形式的爱情的语言，为了最有力地打动情人的心坎，赛过自己的对手，人们总是竞奇争巧，花样翻新，呕心沥血地去追求最新最美的境界。情歌是歌唱爱情，为劳动人民的爱情生活服务的；爱情的巨大力量又推动着情歌不断向前发展，日新又新。
在情歌里，较之在民歌的其他领域，更集中地融汇着世世代代劳动人民的智慧和情感，艺术才华与创造精神。它是一个在艺术创造上最丰富生动、最新鲜活泼的领域。它对整个民歌形式的发展，艺术水平的提高，实际上起着开路先锋的作用。民间诗歌对文人诗歌的影响，也是首先从情歌上表现出来的。旧时代诗坛衰落时，往往正是一些歌唱情郎妹子的精美之作，最先引起诗人的注意，把一股清新优美的诗风吹进诗坛。
人民的爱情生活，是文学艺术永恒的主题之一。情歌是民歌中数量最多、流行最广、艺术成就最高与影响最大的一部分作品，值得写作新诗的人们好好学习借鉴，值得民间文艺学家们深入研究探讨。
1985年1月
【注释】
[1]原载《十堰文艺》198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