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本文所要论析的出自敦煌石室的《舜子变》,是在上述传说基础上的又一次演变,即传说的故事化。
舜的故事由神话转变成传说,从文献看,大体发生在公元前1世纪。变文盛行于唐代,《舜子变》的篇末注明抄写时间为“天福十五年,岁当己酉”,相当于公元949年,已是五代十国之时了。经历了千年沧桑,人们再来叙说舜的故事,不能不再起一个大变化。研究这种变化及其动因,是令人兴奋的一个课题。
《舜子变》的情节概要为:
A
舜子生于尧王理国之时。生母乐登夫人病故,父名瞽叟,更取后妻,生弟象,瞽叟去辽阳经商,后母起毒心欲加害舜子。
B
1.后母用金钗刺破脚掌,诬陷舜子在桃树下多埋恶刺,有意将她两脚刺伤。瞽叟归家后,责打舜子,天神帝释化一老人相护,渡过危难。
2.后母设计遣舜子修仓,四畔放火焚烧。舜子两腋挟笠投身飞下,安然无恙。
3.后母又使舜子淘井,上用大石填塞。帝释化一黄龙引舜通穴从东家井中选出。舜不敢归家,去历山躬耕力作。
C
十年后天下饥荒,瞽叟一家贫困难以自主,后母负薪上市易米,巧遇舜子,舜子不念旧怨,予以周济。于是父子相见,家庭和好,天下传名。尧帝闻之,妻以二女,并禅位于舜。
和古代传说相比较,其内容与形式的变化表现在如下几方面:
1.神话色彩的消退与现实性的增强。我们已经指出,舜的事迹是由神话演成传说的。但传说阶段仍有相当浓厚的神话色彩,如《楚辞·天问》洪兴祖补注引古本《列女传》:
瞽叟与象谋杀舜,使涂廪。舜告二女。二女曰:“时唯其戕汝,时唯其焚汝,鹊汝裳,衣鸟工往。”舜既治廪,旋捐阶,瞽叟焚廪,舜往飞出。
复使浚井,舜告二女。二女曰:“时亦唯其戕汝,时唯其掩汝,汝去裳,衣龙工往。”舜往浚井,格其入出,从掩,舜潜出。[16]
尧之二女,早就知道瞽叟和象要谋杀舜,并预先安排好了对付这种阴谋的法子,让舜穿上鸟衣和龙衣,到时候变成鸟和龙,从仓顶飞走,从井底潜出,轻易地就逃脱了这两场灾难。把两位仙女引入故事,神话色彩是相当浓厚的。《孟子》《史记》等古代典籍引述这一故事时,对以上神话情节作了删削。
到变文出现,情节设计更加现实化。如修仓时,“舜子闻道修仓,便知是后娘设计”,事先要了两个斗笠,等大火燃起,“舜子恐大命不存,权把二个笠子为翼,腾空飞下仓舍”,舜子靠自己的智慧脱离危难,故事情节按实际生活逻辑设计,显得合情合理。
变文中也有一定程度的神奇因素,来自印度佛经故事中的天神“帝释”两次出现,第一次是舜无辜挨打时,帝释“化一老人,便往上界,来至方便与舜,犹如不打相似”;第二次是“帝释变作一黄龙,引舜通穴往东家井出”。它表明了变文所受印度佛教文化的影响。可是神的作用有限,在故事中不过是一小插曲,整个故事的风格仍是现实化的。
2.人物故事趋于复杂化。神话阶段只有舜与象争斗。传说阶段增加了瞽叟和后母,开始以一个家庭为背景展开叙述,但后母的作用并不显著。到变文故事阶段,增添人物,扩充事件,设置波澜,人物与故事都进一步复杂化了。
在情节A中,让舜的生母乐登夫人上场,有声有色地写到她病危时怎样叮嘱丈夫善抚孤儿,以及她去世后瞽叟怎样同儿子商量续娶后妻的经过。变文作者别具匠心地让瞽叟出门经商,把这个本来疼爱儿子的男人支使开,从而让恶毒的后母同忠厚善良的舜子直接发生纠葛。这样,故事情节更生动,正反面人物的形象也显得更为鲜明突出。
变文故事增添了情节B1,对后母的狡诈进行了突出的描绘,而且和情节B2、B3相连续,构成跌宕起伏的三迭式结构。
变文故事的煞尾部分情节C,将见于《孝子传》《列女传》中的叙述加以发挥渲染。作恶者与受害者的境遇,各向相反的方面转化,一家人分离之后又意外重逢,最后怨恨消除,皆大欢喜。情节几次逆转,曲折动人。
3.充实细节描写,加强人物形象刻画。和古代典籍所载传说相比,变文故事在这方面向前跨进了一大步。试以情节B1中瞽叟责打舜子这一场面为例:
瞽叟唤言舜子:“阿耶暂到辽阳,遣子勾当家事,缘甚于家不孝?阿娘上树摘桃,树下多埋恶刺,刺他两脚成疮,这个是阿谁不是?”舜子心自知之,恐伤母情;舜子与招呼罪过,又恐带累阿娘。“已身是儿,千重万过,一任阿耶鞭恥。”瞽叟忽闻此言,闻瞋且不可瞋,闻喜且不可喜,高声唤言:“象儿!与阿耶三条荆杖来,与打杀前家哥子!”后妻报言瞽叟:“男女罪过须打,更莫交分疏道理。”象儿取得荆杖到来,数中拣一条鹿筋,约重三两便不是。把舜子头发,悬在中庭树地,从项决到脚瞅,鲜血遍流洒地。
这一段主要为人物对话,从对话中可以看出不同人物的身份与神态,而且有了粗略的心理描写。舜子遭后母诬陷,又不便对生父说明,只好勉强认罪受责;瞽叟见儿子通情达理,既心痛又不得不责打儿子以抚慰后妻。人物的复杂微妙心理,在这里虽然说不上刻画入微,却已作了由表及里的生动勾勒。变文作者抓住一个极富戏剧性的场面,把几个人物的形象描绘得呼之欲出,表现出很高明的语言艺术技巧。
从艺术表现上总的来看《舜子变》,一方面增添人物,扩展故事,使作品容纳的社会生活内容与思想情趣更丰富,情节发展更曲折感人;另一方面笔墨又趋向细密,注重人物对话、心理与姿态的描写,使之更生动传神,从而显示出这一时期口头语言艺术在人类文化历程中的巨大进展。
《舜子变》和唐代许多传奇小说的风格是一致的。这不禁使我们想到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讲过的一段话:
小说一如诗,至唐代而一变,虽尚不离于搜奇记逸,然叙述宛转,文辞华艳,与六朝之粗陈梗概者较,演进之迹甚明,而尤显者乃在是时始有意为小说。传奇者流,源盖出于志怪,然施之藻绘,扩其波澜,故所成就乃特异。[17]
这里所揭示的从六朝志怪文字到唐代传奇小说的转变,对我们考察舜的事迹由秦汉传说到唐代变文故事的演变,是颇有启发的。它在传说阶段的形态也是粗陈梗概,因那时人们是把舜的事迹作为具有神圣意味的历史来传诵的,自然不敢越雷池一步,随意给予增删修饰。到变文阶段,传说向故事化方面演变,人们懂得了有意识造作故事的技巧,便不受原传说的限制,于是增添人物,扩充故事,设置波澜,描摹情态,将作者于此时此地所感受的人情世态,移入彼时彼地发生的故事之中。实际上将历史性的传说改造成为一篇家庭伦理故事了。艺术思想的大解放带来了艺术风格的变化与进步,作品更生动传神,富于生活气息与人情味,获得了更吸引人和激起人们情绪共鸣的艺术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