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舜象争斗是这一作品的核心情节。如同许多渊源久远的作品一样,它也有自己的神话原型。数十年致力于中国古典神话研究的袁珂先生在1964年写成《关于舜象斗争神话的演变》[4]一文,对此做了大胆的推论。他认为,尧是天帝,尧之二女也就是天仙女。舜即《山海经》中的帝俊,殷民族的始祖神。象原本是一头凶猛难驯的野象。舜象相斗的古神话的本来面目,在流传至今的古典文献中已经很难追寻了,可是从这些古典文献的隙缝里透露出来的一鳞半爪,还是可以窥见这个古神话的大致轮廓:“舜,这个生长于丛莽中的勇敢的古代著名猎手,在和野象的斗争中,由于野象的凶悍和狡谲,几番险遭它的毒手。后来靠了天女的帮助,才终于战胜野象,使它开始在农耕上为人类服役,而猎人的舜,也在人民的拥戴下成了他们的领袖。”在1984年修订重版的《中国神话传说》中,他仍然坚持这一说法不变:“古代神话里的舜的弟弟象,或许就真是一头凶猛难驯的野象,曾经多次为害人民,后来终于被英雄而兼神人的殷民族的始祖舜驯服了。”[5]袁先生的推论虽然新奇,却有相当说服力,我深表赞同。探讨舜象争斗情节的神话原型,不是本文的重点,我们不拟详说。
我们所感兴趣的,是它怎样从神话演变为传说?正是在这一基础上,故事化的《舜子变》才得以产生。
日本庆应义塾大学的伊藤清司教授,1982年应邀到中国辽宁大学讲学,在题为《中国古代典籍与民间故事》的学术讲演中,就尧舜禅让传说与在中国西南民族中广泛流行的“难题求婚”型故事进行了令人感兴趣的比较,通过比较发现:“舜所受考验的传说与那种以‘难题求婚’型民间故事为原型的领袖就任的考验故事,结构相同,主要因素也相同。”[6]长时期被人们作为信史看待的中国古籍所载的尧舜禅让史迹,竟然与现今民间口头流传的故事相通,或者说,有世代传承的民间故事作为依据,这一发现是极有意义的。但他对这些古代典籍中所载的传说本身,以“内容混乱”为由过分贬抑,笔者又难以赞同。他说:
其中最大的混乱也许来自古代执笔的那些文人学者。他们也许把舜经受考验的传说看作“不雅驯”,于是根据儒教的思想意识,对其内容巧妙地作了一番脱胎换骨的改造。然后,根据封建孝悌道德观念,加以粉饰,致使传说的原来面貌有了明显变化。就这样,故事中出现了理想的圣天子像(这是捏造的),还出现了名为禅让,实则架空的所谓理想的王位继承的范例(这是创作)。
在另一处他又说:“‘难题求婚’型故事,后来改造变化为实际上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所谓王位继承的禅让的政治故事。”[7]
具有儒家思想的文人对舜的事迹予以渲染加工,以宣扬他们的孝悌之道是毋庸讳言的事实。可是这个传说的基本情节不能说是出于儒家的“捏造”与“创作”,它是一件众口传诵的口头叙事作品,系由神话演进而来的传说。传说是人们对往事的一种模糊的回忆,虽有不少虚构成分,却又包含着许多实在的历史的因素。就见于秦汉古籍的舜的传说而言,我以为它是在舜象争斗的神话原型的基础上,融合原始社会末期实际存在的某些制度习俗和流行观念构造而成的,并非儒家思想的演绎。
下面让我们做一些具体分析。
1.象的形象由动物转变成人,是神话向传说过渡的合理演进。原始神话中的许多形象常以兽形出现,这反映出人们的原始思维中存在人兽不分、万物有灵、物我一体的观念。迨社会文明逐步演进,造型艺术和语言艺术中的形象,也就经历了由兽形变成人兽合形,再到完全人形的转变。苏联汉学家李福清博士在他的著名论文《从神话到章回小说》[8]中对这一问题有很中肯的论析。象的形象从神话中凶猛难驯的野兽摇身一变成为性格凶悍的人,是符合艺术演进的这一规律的。
2.本传说的中心情节是“难题考验”。综合几种古代典籍中的记述,舜曾经“纳于大麓,烈风雷雨弗迷”(《书·舜典》),又“舜以圣德,入于大麓之野,虎狼不犯,虫蛇不害”(《论衡·乱龙篇》)。瞽叟与象设计害舜,让他去修补仓廪,却放火焚仓;让他去淘井,却用泥土把井填死;又让他饮酒,想把他醉死。这些实际上也都是对他的考验。结果舜一一通过,安然无恙。伊藤清司教授将这一传说和中国西南地区的几篇“难题求婚”型故事做比较,找出了它们情节结构上的一致性。但他意在说明中国古代典籍中“也还存在着不少本质上与民间故事相通的记载。因此要对中国古代典籍做这方面的研究,那人民口头流传下来的故事必然是不可缺少的数据”[9],并未对古代传说与现今流传的口头故事中何以产生这种一致性作出说明。我以为,这种一致性应从实际存在“难题考验”这一制度习俗的社会历史背景上去搜寻。
民间叙事文学中的“难题考验”情节,源于世界上各民族普遍存在的“成年礼”。这是一种流行于部落社会的古老习俗。就男子而言,常常要强迫他接受一系列考验,如让他脱离家庭和部落,放逐森林原野之中,经受艰苦生活的磨炼,以象征他脱离童年而进入成年,成为本部落社会的正式成员,可以担当重任,并获得同异性交往的资格。其表现形式多种多样,因民族而异。美国纽约州北部的易洛魁人的做法是:
男孩子到达青春期以后要在森林里的一所茅屋里隐居一年,在那里受到一个老头或老太婆的照顾。他必须经历无数的忍耐和刚毅的考验,例如在冰水里游泳以及每天早晨用石刀割破自己的皮肤等等。他的未来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于在这一考验中他的表现。[10]
秘鲁的印加人,这样举行男子的成年仪式:
在举行六天的斋戒以后,他们要举行一次四英里的赛跑。从圣山华纳考利到色克色华曼要塞。接着就分成两队,举行战斗演习,虽然是使用钝武器,但也经常发生伤死。其后还要比赛投石、射箭、舞矛、投标枪,以及忍苦、耐劳和自我控制的严格测验。在这种测验中,失败者就是国王的亲生儿子,也不能得到高级要职。[11]
在中国的许多少数民族中间,也可以找到这类实例。瑶族的成年礼叫作“度戒”。“度戒”时,当事人要翻云台(从一丈多高的台上跳下),上刀梯(赤脚爬上绑有利刃的梯子),踩火砖(赤脚踩过烧红的砖头),捞油锅(将手伸入滚油锅中取物)等,经受种种严酷的考验[12]。上述考验有时要达到使当事人“死而复生”的地步,以象征从“死亡”到“再生”。
把人类古代社会的这些流行习俗和舜的传说联系起来进行思考,就不难明白,它的基本情节是由古代成年礼中的一系列考验所构成的。涂廪、浚井和饮酒,原本不是他人对舜的迫害,而是部落领袖按照传统礼俗安排的几场考验。后来在叙说中才演变成瞽叟和象精心设计的阴谋。舜则解脱危难而不生怨恨,从而成了儒家倡导的孝悌之道的楷模。
3.关于禅让情节的构成。从民俗学所提供的材料以及许多学者对中国古史的考证结果来看,尧舜禅让是可信的,并非出自儒家文人的凭空杜撰。张光直教授在他的代表作之一《美术、神话与祭祀》中谈到尧舜实行的“禅让制”时就写道:“古代哲学家们以此作为行为的典范。这在一定程度上将道德权威赋予了统治者。然而,此类神话传说也有可能是古代王位轮流承继制留下的痕迹。”[13]在我国东北地区保留原始社会形态的鄂温克人中间,其民族首领产生与更替的情况就是:“氏族长和副族长都是由全体氏族成员选举出来的,任期的年限没有一定,但都不能够终身任职,当然更谈不上世袭了。氏族长如不称职或道德质量不好,氏族成员就可以开大会来罢免他。”[14]这类实例也可以作为尧舜时代曾有王位不传子而传贤的社会习俗的一个佐证。在许多反映古代社会生活的传说和童话故事里,也常常可以看到这类叙述。我在《中国民间童话概说》一书中就提到,民间童话里常常讲到世界上有一种美好的国度:
在那令人神往的地方,国王并不是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一国之内的最高统治者,而是由百姓推选出来管理国家大事的领袖。他办事公道贤明,年老体衰之后,就自动把王位让给聪明能干的年轻人,或放出宫中的神鸟,让它去选择新的国王。所以品德高尚或智慧超众的流浪汉,也可以登上国王的宝座。[15]
尧舜传说和民间童话内容上的这种一致性,应当看作是人类对上述古朴社会习俗的不约而同的一种追忆。
伴随社会文明的进化,神话中神奇怪诞的超人形象演变成某一历史阶段的杰出人物,又融合改造某些重要的制度习俗而构成历史性与传奇性兼备的故事情节(如难题考验、王位禅让)。关于舜的传说,似乎就是这样产生的。中国古代文人确有将古典神话历史化,把神话内容一一篡改或附会曲解为信史的癖好,使许多神话的本来面目受到了歪曲伤害。可是神话本身在口头流传中确有向历史性传说转化的趋向,这是人类文明进化的一个侧面,应予肯定。舜的故事由神话向传说的转变就大体属于后者。我们应将两种情况区别开来,不应笼统地一概加以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