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用典
四、用典
对中国人来说,月亮含有丰富的象征意义。月亮的盈亏象征着人的离合。因为月亮在不同时地为人们所共享,所以它能让人想起时空里相距遥远的人(参见上文所引的赵嘏的诗)。尤其是中秋月圆,差不多成了收获时节家庭团聚的代名词。所以,孟浩然笔下的月亮意象暗示着旅人的忧愁其实就是乡愁。这差不多是陈腔滥调的表达,在英译文里却因丢掉了原有的联想涵义而显得相当新鲜自然了。然而,如果没有给英语读者传达这层涵义,就不能说是等效翻译。
联想的极端形式就是典故,因为它是独一无二的。中国古诗中用典,是一种至少自唐朝以来就历久不衰的时尚。但是译者总将其视为畏途,他们似乎有意回避那些“用典繁多、须做大量注释的诗作”。(15)因为典故承载着大量的文化联想意义,其凝炼深受本土读者喜爱,其庞杂却易使外国读者迷惑。有些论者和译者觉得给译诗加注是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另一些则认为加注是必要的,以便译入语读者更好地理解和欣赏诗的全面内容和风格,同时丰富其有关外国文化的知识。我们试从李白的《长干行》中摘取一联为例,来看看不同译者在翻译实践中是怎样处理诗歌典故的。
长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第一组
Why should I climb the look—out?
庞德(Ezra Pound)译(1915)
My troth to thee till death I keep for aye:
My eyes still gaze adoring on my lord.
弗莱彻(W.J.B.Fletcher)译(1919)
That even onto death I would await you by my post
And would never lose heart in the tower of silent watching.
宾纳(Witter Bynner)译(1929)
Rather than break faith,you declare you’d die. Who knew I’d live alone in tower high?
许渊冲(Xu Yuan—zhong)译(1988)
第二组
We swore to be true with a“beam—clasping”faith,
And the thought of his absence was pain.
冈特(T.Gaunt)译(1919)
I oftenthought that you were the faithful man who clung to the bridge post,
That Ishould never be obliged to ascend to the Looking—for—
Husband ledge.
艾米·罗厄尔与弗洛伦丝·埃斯库
(Amy Lowell&Florence Ayscough)合译(1921)
You always kept the faith of Wei—sheng,
Who waited under the bridge,unafraid of death,
I neverknew I was to climb the Hill of Wang—fu And watch for you these many days.
小畑薰良(Shigeyoshi Obata)译(1922)
If you have the faith of Wei—sheng.
Why do I have to climb up the waiting tower?
叶维廉(Wai—lim Yip)译(1976)
第一组:庞德的译文干脆不见了前半句,后半句成了孤零零的问句:“为什么我要登上瞭望台呢?”谁知道呢?弗莱彻前半句倒译释得简明恰当,但后半句却完全误解了。宾纳译出了两个典故的关键字眼,却由于对后半句里典故的误解而似乎把它们掺合到一块儿了(是“台”的“柱”?),从而使得译文的意思流于肤浅。原文的意思其实是:“我从未料想到我竟会上望夫台”,是意识到现实与理想大相径庭之后,流露出的一种失望情感。“台”字更可能指的是天然的平坦高地,比如说悬崖,或艾米·罗厄尔和弗洛伦丝·埃斯库的译文中的“ledge”(岩礁),而不是人工建筑。因此,望夫台很可能是个登高望远的地方,而非如许渊冲所理解的,是个可供人居住的“tower”(楼台)。原诗前半句缺失的主语可能有歧义:若作“我”解,则全联表达发言者的悲伤之情,意谓“既然我如此忠贞,就不该遭受与丈夫长久别离的厄运”;若作“你”解,则是对受言者不守誓言的严厉责备。但后一种理解与全诗的整体气氛不符。许教授的译文就是基于后一种理解的。这一组译文的共同特点是,都想方设法阐释典故而避免加用注释。
第二组:冈特对前半句诗的主语做了第三种解读,将其确定为“我们”。他逐字直译了“抱柱信”(“beam—clasping”faith),并加了一个注:“这成语来自一个故事,一对年轻人相约在桥下相会。男方先到,便躲在桥下守着一根柱子等。洪水涨上来,他还抱着柱子忠实地等着,直至被淹死。”但他对后半句的典故却没有解释。艾米·罗厄尔和弗罗伦丝·埃斯库的译文同下面两个例子一样,存在主语问题。除此之外,他们按字面译出了典故,然后加上了注。小畑薰良的译文已经够费词了,但他还是加了一个详细的脚注。叶教授的译文简洁明了,却也加了注解。另外,他和小畑薰良的译文都不能说是完全的直译,因为原诗中并未提及第一个典故中男主角的名字。我们最好这样理解:诗人用典是取典故的喻义,所强调的是一般意义,而非史实细节。就上文所举第一个典故而言,冈特的翻译相对来说要忠实一些。这一组四种译文的共同之处在于,都不同程度地采取按字面意义直译并相应加注的方式。我们再来看其余的两例注释,看它们是否更有助于理解原诗:“尾生,公元前六世纪人,是一个守信的年轻人。他约好一个女孩在长安一座桥下相会,并在那里等她。虽然女孩没有出现,河水又开始上涨,但他始终不离开桥柱,最后淹死了。”(小畑薰良)“下行中的望夫台的字面义是等候丈夫的楼台或石台,说的是一个女子在山上等候丈夫回来的故事。有一种说法是,她因久候而变成了一块岩石。”(叶维廉)
在某种程度上,两组中多数译者都倾向于把这两个典故(或其一)的比喻用法当成写实。第一组译文,虽然读来顺畅,但读者却只能囿于译者诠释的字面意义。第二组读来可能须费一番停顿和思量,但至少额外奉送了两个美丽的中国故事。倘若读者在装备了更多中国文化和心理知识之后再读一遍,难道不会更深地理解,更好地欣赏这首诗么?翻译要求译者有更多的勤奋和耐心,而非机巧;对于读者亦复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