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但恩的神学诗

四、但恩的神学诗

一如但恩的艳情诗不能算作真正的哲学诗,他的神学诗也难说是纯粹的宗教诗。因为他过于信赖理智而非直觉,作品中更多怀疑而非虔诚。正如海伦·伽德呐所说:“这位神学诗人在某种程度上致力于显示他可能是而非他是”,(13)但恩的神学诗给人展示的是一个灵魂自我强制自我说服的痛苦经验。

晚期的但恩与早期的但恩判若两人。究竟是什么动因导致一个人发生如此巨变呢?这当然与他人生道路的重大转折——接受国教神职——有关。但这不应被看作一个截然的分界。在此之前,中年但恩的思想斗争必最为激烈,因为他仕途绝望,穷困潦倒,早已不再是不识愁滋味的少年浪子了。但恩的朋友、传记作者沃尔顿暗示但恩的神学诗均作于晚年,在1615年他接受神职以后。但事实恐非如此。现代研究者认为,有些甚至多数诗作写于1615年以前。长诗《启应祷告》就很可能作于1608年前后。但恩曾在病榻上写信给亨利·古迪尔爵士说:“自从被囚禁在床上,我作了一篇诗体冥想,我称之为‘启应祷告’”。这封信没有署日期,但是他在其中自称“一个俗人,一个平民”。所以此诗必作于1615年但恩接受神职以前无疑。那么,但恩对宗教的严肃思考可能很早就开始了,只不过他总是无法克服天生的怀疑气质。“一种怀疑主义精神和悖论贯穿于几乎他所写的一切,除了有时一种强烈的情绪——无论是爱情还是虔诚——以幻视而非理智信念的力量产生信仰,使怀疑性和破坏性的才智沉默。情感与理智的冲突在但恩的诗中永久地进行着。”(14)

由于出身于天主教徒家庭,但恩被排斥于正统观念和社会生活主流之外,但他热衷功名,不甘寂寞。为获得体面的社会地位,他必须说服自己改宗国教,为此,他在大学读书期间就已研读了大量宗教论争文献。“他渐至一种地步,认为所有教会都是‘同一太阳的实际光辉’,‘同一个圆的同性质的部分’,下一步即将是得出对于一个英国人来说英国国教是正确选择的结论。”“在1598年进入伊格顿的部门之前,但恩无疑在外表上已遵奉了国教,但是在很久以后,已接受神职的他仍发出一声透露他真实的两难心境的呼喊:‘亲爱的基督,让我看看您那光洁的妻室。’他的‘皈依’的第一个结果显然是加深了他头脑中的怀疑气质。”(15)

可见,但恩之接受神职实在是在绝望于世俗仕途的情况下仍欲出人头地的选择。格瑞厄森说:“但恩的头脑天生是严肃的、具有宗教气质的;但不是天生虔诚或禁欲的,而是世俗的和野心勃勃的。但是进入牧师界,对于但恩及其时代所有严肃的人士来说,即进入一种其基本条件为虔诚和禁欲生活的职业。”(16)这也许就是为什么他的神学诗总给人一种“努力”的印象:“除非您奋起,为您自己的作品而争战,/哦,我不久将会绝望,当我明明白白/看清您热爱人类,却不对我加以重视,/而撒旦仇恨我,却又不愿失去我之时”(《神学冥想2》)。他永远在罪过与德行、俗念与虔信、情感与理智之间挣扎,且常常陷于无助无望的苦恼之中。

但恩神学诗的主调是悔罪,一种出于恐惧——对死后灵魂可能被贬入地狱的恐惧——和无助——由于信心不足而感到无助——的悔罪祈祷。这种更具宗教意味的思想在“敬神十四行诗:神学冥想”组诗第一首中表达得最清楚不过了:

您造就了我,您的作品是否将会朽坏?

现在就修理我吧,因为我的末日近迫,

我奔向死亡,死亡同样迅速地迎向我,

我的所有的快乐都仿佛昨日一样难再,

我不敢朝任何方向转动我朦胧的目光,

身后的绝望,和身前的死亡确实投下

如此的恐怖,我虚弱的肉体由于容纳

罪孽而消损,罪孽压迫它向地狱沉降;

只有您在天上显灵,且蒙您恩准能够

朝向您仰望的时候,我才会重新奋起;

可是我们狡猾的宿敌百般地将我引诱,

致使我不能把持住自己足够一个小时;

您的恩典可给我添翼,挫败他的伎俩,

您就像磁石一样吸引我的铁铸的心房。

他悔的是什么罪呢?一般论者都同意即他所谓的年轻时“崇拜偶像”——以女人和性爱为迷恋和崇拜对象——的渎圣之罪。“在我崇拜偶像的时候,我的心付出/何等的忧伤!我的眼浪费多少雨泪!/那苦难是我罪孽所致,如今我痛悔;/我确曾遭罪,所以我必须忍受痛苦”(《神学冥想3》)。这里应说明的是,尽管不能否认其中有想象虚构的成分,他的艳情诗背后确有真实经验,一如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但是更使但恩痛苦的显然是怀疑之罪,亦即在信仰与理智之间徘徊的思想之罪:“可是,我的罪孽甚于犹太人的不敬,/用我的死都并不足以抵偿我的罪孽:/他们曾经杀死一个无名之人,我却/天天钉磔他,而如今他已获得荣名”(《神学冥想11》)。在此,诗人把意念中的犯罪喻为对耶稣基督施钉刑。至于已身为圣保罗大教堂住持主教的但恩脑子里还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由于未付诸行动,所以旁人无由得知。据说在他公开布道演说时,时常会遇到有听众就他少年之作艳情诗提问的困窘。但可以肯定的是,虽然但恩有时把持些不住自己,但他主观上确实在努力。

哦,令我烦恼,对立面相遇在一起:

变化无常的秉性不自然地生育出来

一种恒常的习惯;即当我不愿之时,

我总是在起誓,和祈祷中改变心意。

我的悔罪之心变幻反复不定,一如

我的渎圣的爱,且同样很快被忘却:

时而谜也似的失去常态,忽冷忽热,

或祈祷,或哑然;或万有,或虚无。

昨日,我不曾敢于窥望天国;今日,

在祈祷和谄媚的演说中我追求上帝;

明日我因真诚畏惧他的权杖而颤栗。

就这样,我的虔诚的发作来而复逝,

好像一场怪诞的虐疾:除了在这里,

因恐惧而颤抖时,才是我最好之日。

——《敬神十四行诗19》

冥想诗是个人隐秘的内心独白之作,可见诗人自我剖析之诚实深刻。而在公开祈祷中也坦白自己的罪过,就不仅需要真诚,而且需有勇气了。请看《启应祷告》第一节末几行:

请来把

我重造,我现在已毁坏破损:

我的心由于堕落,变成粪土,

由于自戕,而变得鲜红。

从这鲜红的泥土上,父亲呵,请涤除

一切邪恶的颜色,好让我得以重塑新形,

在我死去之前,可以从死亡之中上升。

或许有人说这是故作姿态,但诗确实被用作忏悔和祷告的工具,或者说忏悔和祷告被用作诗的素材了。

如果说但恩的最真诚最深刻的爱情诗始作于结识安·莫尔之后,那么也可以说他的最真诚最深刻的神学诗始作于他妻子去世之后。

既然我所爱的她,已经把她的最后债务

偿还给造化,她和我都不再有好处可得,

她的灵魂也早早地被劫夺,进入了天国,

那么我的心思就完全被系于天国的事物。

在尘世间,对她的爱慕曾激励我的心智

去寻求上帝您,好让河流现出源头所在;

——《敬神十四行诗17》

但恩对妻子可谓情深爱笃。为了她,他可以置世俗于不顾;为了她,他又不肯完全出离世俗。即使在最后的赞美诗中,他也仍然不能斩却情魔:

您会饶恕那罪过吗?我生命从中开端,

虽然它早已犯下,也还是我的罪过。

您会饶恕那些罪过吗?我在其中滚翻,

而且不断在滚翻:虽然我不断悔过。

当您完工之时,您并未完善,

因为我还有更多。

——《天父上帝赞》

他可能没有意识到,在几乎所有神学诗里他还犯有已成积习的卖弄才智之罪。在上面这首诗里,最后两行迭句即巧妙地以人名作双关语。“When thou hast done,thou hast not done,/For I have more.”一为字面意思;一为暗含意思,即“当您完工之时,您尚未拥有但恩(Donne),/因为我还有莫尔(More,但恩爱妻安的娘家姓)”。

海伦·伽德呐说:“一如在他的世俗诗里,在他的神学诗里他仍是一个才子;不过他的才智的‘悍猛的努力’被驯服了:粗暴的质素消失了。他的造物主在他的神学诗里比任何女友在他的艳情诗里都更强有力地呈现于想象。在艳情诗里,他充满自信地辩论,俨然爱情诡辩术专家。在神学诗的辩论和机智之上则笼罩着对辩论之无用的悟知:‘可是我又算什么,竟然胆敢与您抗辩?’”(17)其实,识尽愁滋味的诗人依然乐辩不疲,丝毫没有欲说还休的踌躇。更多是作为诗人而非信徒,但恩似乎更着迷于制造惊人之语:

然而,我深深挚爱您,也乐于为您所爱,

可是,却偏偏被许配给了您的寇仇死敌;

让我离婚吧,重新解开,或扯断那纽带,

把我攫取,归您所有,幽禁起我,因为

我将永远不会获得自由,除非您奴役我,

我也从来不曾保守贞洁,除非您强奸我。

——《神学冥想14》

一如在但恩的艳情诗里,可以发现许多死亡意象;在他的神学诗中,则有一些性爱隐喻。以上的悖论就是一个著名的例子。这对于把表现男欢女爱的“所罗门之歌”解释为基督与教会之间关系的基督教徒来说,也许不算亵渎神圣。但是把上帝如此世俗化或异教化的写法在一般宗教诗里概不多见。不论是在世俗还是宗教意义上,爱与死都是但恩毕生关心的两个问题,也是纠缠贯串于他全部作品中的基本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