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的误译
天真的误译
Tonight we dine without the Master
(Nocturnal vapours do not please);
The port goes round so much the faster,
Topics are raised with no less ease——
Which advowson looks the fairest,
What the wood from Snape will fetch,
Names for pudendum mulieris,
Why is Judas like Jack Ketch?
今晚我们聚餐时学监不在
(夜晚的雾气令人不怿);
葡萄酒传递得反而更快,
各种话题同样轻松地提起——
哪项圣职任命看起来最公正;
斯内浦产的酒桶会卖什么价;
女性外生殖器各部位的名称;
犹大为什么像杰克·凯赤?
这是拙著《英国运动派诗学》(1998)论菲利浦·拉金诗创作的章节中所引《生计》(“Livings”)一诗的片段和译文(稍有改动)。当时为了在专著中引用,信手译来,只求达意,并未多加推敲。后来,一个偶然的机缘使我觉悟:第七行译错了。在《英国运动派诗学》中,我如是评论这节诗:“这是在知识分子成堆的大学餐厅里。一旦代表权威的学监缺席,莘莘学子便卸下平时拘礼的面具,海阔天空无所不聊,甚至语涉下流。不过,此处不是用一连串鄙语俚词具体再现,而是用了一个学术味道极浓的拉丁语词组‘pudendum mulieris’来概括有知识的男人之间的下流闲聊,其猥亵细节则留给读者去想象。”不错,那些家伙在谈论“女性外生殖器”。但是,如何谈论的呢?第七行原文是“Names for pudendum mulieris”,这里的“Names”是复数!我当时头脑中出现的是大阴唇、小阴唇、阴蒂等医学术语,因为我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名称,于是就把这行译成了“女性外生殖器各部位的名称”。
拙著付梓后,迟迟未问世,其间我出访欧洲。在国外的书店中,我不能免俗,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翻看一本性学百科之类的书。真所谓开卷有益!其中列举有女性生殖器的英语俗名谑称,竟多达四五十种。于是我视野大开,恍然大悟:原来拉金他们是在竞相列举自己所知道的这类名称,以为笑谈。是啊,汉语里不是也有类似的不登大雅的“脏话”吗(它们在体面的文字中间往往为“×”所取代),虽然数量也许不比英语中的多,以前我怎么没想到呢!看来我是太天真了,高估了拉金这班家伙的趣味。拉金曾说:真正的好诗是你正在独自阅读时,忽有不速之客来访,你得赶紧把它塞到座垫底下的那种。这样的诗怕跟黄色小说或画报差不多了吧(拉金就喜欢收藏黄色画报)。以此标准衡量,上引这首诗似乎还不够好呢。
后来,拙著印好了,我在给一位朋友的赠书中,把那行诗改译为“女性外生殖器的种种别名”,算是差强人意了。
翻译更多是摹仿,是再现,而不是创造。它与原文的关系就好像浮雕、刺绣等工艺品之于画稿,二者材料不同,表现内容则同。因此,翻译只有一个标准,即忠实,或曰似。严复所谓的信、达、雅,只有一个信字要得。信则达,不达亦不信。至于雅还是俗,要看原文。原文雅则雅,俗则俗,这是文体上的信。近来读到一位译者谈翻译艾伦·金斯伯格诗的文章,其中谈到他如何处理金斯伯格诗中的大量脏话。例如,他把“cocksucking”一词婉转译成“同性恋欢娱”(原话记不清了,大意如此)。这就不是翻译,甚至不是解释了,因为原文清楚,译文反倒不清楚。这种为原作者讳、故弄曲笔的译法实不足取,因为译犹不译。
2000年9月4日
(最初发表于《黑龙江日报》2002年8月12日第10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