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但恩的艳情诗
三、但恩的艳情诗
约翰·但恩的艳情诗(这里不称爱情诗是因为其中包含有不那么崇高的色情)非常奇特。奇在他把中古经院神学的辩证法,亦即所谓玄学,以及驳杂的学问揉进了性爱的激情之中;特在他把早期基督教作家和文艺复兴运动对女性的看法结合起来,表现了一种对性爱的新态度。这两个特点虽不能说前所未有,但在但恩的作品里被发挥得淋漓尽致,以至在任何时代都不乏先锋性质。
在其艳情诗里,但恩的玄学并非关于宇宙起源、生命存在、时空因果等哲学命题的抽象本体论,而是游戏笔墨、卖弄学问、诱哄女人的恋爱实用诡辩术。经院神学被用做宫廷式的奉承和借宗教名义的调情。然而其极富巧思、逻辑严密、旁征博引的诡辩着实令人佩服。
奇喻是其诡辩术中最具代表性的一种修辞手法。有人说,但恩的奇喻是受经院辩证法影响的中古诗中流行的“玄学奇喻”,但被赋予了他自己的个性和他那个时代对科学的兴趣的特点。这里所谓科学是相对于人文学科而言,由于时代的局限,自然包括在今天看来不那么科学的学问,例如炼金术。塞缪尔·约翰逊曾指出,但恩等“玄学诗人”往往“从普通诗歌读者所不大经常造访的学问的幽僻处汲取他们的奇喻”。(10)这才是但恩的特别之处。的确,但恩喜欢探赜索隐,涉猎异教知识,这可能与他出身天主教徒家庭,长期被排斥在国教正统观念和社会生活主流之外不无关系。在他的艳情诗里,情人的眼波里反映出诗人的面影被联想到“用制造画像再加以毁坏的方法,杀戮”的“邪恶法术”(《利用画像施行的巫术》);理想的爱情结合被喻为埃及传说中两性兼具的不死鸟(《追认圣徒》);以诗赋愁被比做海水流经地下迂曲的通道而过滤澄净(《三重傻瓜》);情人的热病被与斯多噶学派所谓毁灭世界的大火相提并论(《一场热病》);经院神学关于天使与空气的纯粹性的辩论被用来类比男女爱情的区别(《空气与天使》);在情人窗玻璃上刻写自己的名字的把戏被说成是法力无边的魔咒术(《赠别:谈窗上我的名字》);恋人的梦想幻灭一如炼金术士的徒劳无功(《爱的炼金术》);等等。诸如此类与爱情相去甚远的“学问”被用“暴力”扯了来诠释爱情。对于看惯了风花雪月之类篇什的普通读者来说,这样的情诗自然显得突兀怪诞。但是如果对这些“学问”有所了解,读者就很难不为其喻义之贴切和独创所折服。
玄学奇喻之奇不仅在于把最不相干的观念强拧在一起,而且在于把相似的可能性做滚雪球似地发挥,以至节外生枝,甚至喧宾夺主。但恩喜欢使用扩展奇喻,即把一个类比推演发展得尽可能细致和出奇,例如他最常被引用的著名奇喻:
即便是两个,也好比是
圆规的一双脚紧固相连;
你的灵魂,那定脚,坚定不移,
但另一脚移动,它也旋转。
虽然它居坐在中心,
但另一个在外远游时,
它便俯身倾听它的足音,
那一个回到家,它便把腰挺直。
你对我就会如此,我必得
像另一脚,环行奔走;
你的坚定使我的圆画得正确,
使我能回到起始之处。
——《赠别:莫伤悲》
这也是一个与科学有关的奇喻。把两个相爱的灵魂比做圆规的两只脚虽说够别致牵强的,但循着这一思路的进一步联想发展却出人意料地合乎逻辑和情理。但恩诡辩的技巧之一便是先假设一个似是而非的前提,然后郑重其事地演绎推理,以至把女士们的头脑弄糊涂,而相信了结论的正确,却忘记了前提的荒谬。请看他最受欢迎的一首诗《跳蚤》:
光看看这跳蚤,看看在它体内,
你拒绝我的东西是多么微乎其微;
我,它先叮咬了,现在又叮咬你,
在这跳蚤肚里,我俩的血混为一体;
坦白承认此事,这并不能够说
是一桩罪过,或耻辱,或丧失贞节,
可是这家伙不经求爱便享用,
腹中饱胀两人的血混成的一种,
而这,咳,比我们要做的还深重。
呆着吧,三个生命共存在一跳蚤里,
在其中我们几乎,不,更甚于婚配。
这跳蚤就是你和我,它的腹腔
就是我们的婚床,和婚庆礼堂;
尽管父母怨恨,你也不从,我们照样相会
且隐居在这活生生墨玉般的四壁之内。
虽说出于习惯你总是想扑杀我,
可是,别再给这加上自我毁灭
和渎圣——杀死三命的三重罪孽。
残忍而突然,你是否从此时此刻
染红了你的指甲,以无辜的鲜血?
这跳蚤有什么可以责难罪咎,
除了它从你身上吸取的那一小口?
然而,你得意洋洋,声称说
并未觉得自己,也没发现我变衰弱;
的确,那么该知道恐惧是多么虚幻不真;
当你委身于我时,将仅仅有这么点童贞
会损耗,一如这跳蚤之死从你那儿窃取的生命。
跳蚤叮了“你”和“我”,“在这跳蚤肚里,我俩的血混为一体;”承认这一点就意味着承认两人结合的有理;否认这一点——扑杀跳蚤——却也证明拒绝结合的没有道理。值得一提的是,此诗的意象并非来自幽僻的学问,而是来自生活常识。可见但恩的并非一味依赖学问营造奇喻,他的过人才辩更表现在于他对事物的独特见识。以跳蚤为题材的色情诗在十六世纪欧洲十分风行。诗人们大多羡妒跳蚤能自由接近其情人的身体,或能在极乐状态中死于佳人之手。但恩的出新之处在于他让跳蚤既叮了“她”也咬了“他”,从而使之成为渴望结合而非单纯欲望的象征。完全利用日常事物做文章的诗作还有《一堂讲论影子的课》等。但恩以正午前后太阳下人影的长短盈缩为喻阐述了“爱的哲学”。弗兰克·J·旺科写道:“在其早期表现(例如约翰·但恩的《歌与十四行诗》)中,英国玄学诗进一步的特点是对待性爱的革命性和高度独创性的态度。……一种新的性爱现实主义与一种对内省的心理分析的兴趣一道,就这样成了玄学时尚的一个因素。”(11)但恩对待性爱的独特态度首先表现在他反对中古以来盛行于情诗中的妇女崇拜风尚。这与伊丽莎白时代后期英国情诗发生的变化基本精神一致。
英国伊丽莎白时代情诗是经法国七星诗社诗人等传承自彼德拉克的。这种中古理想主义和宫廷风格的情诗情感热烈而高尚,充满妇女崇拜和精神恋爱的高调。但是到了十六世纪末,这种情诗发生了两个变化。一方面它变成了一种程式化文学技能,一种滥用奇喻的精雕细琢,时时迷失于情感虚假、态度做作的怪异和荒诞之中。例如克里斯托弗·马娄的名诗《多情牧童致情人》就遭到时人之讥乃至后世的苛评。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这种情诗已开始从气质较单纯较少玄学、对情爱的描写同等热烈但更现实主义、对于恋人间关系和爱情在人生中影响有着根本不同观念的古典诗歌中吸收新的热情和精神。宫廷的、理想主义的气质被一种享乐主义和感官刺激的气质所取代,后者回应着美和爱短暂易逝的异教呼喊,倾向于蔑视妇女崇拜,甚至对妇女的戏谑轻蔑。例如本·琼森的《影子》一诗:“在早晨和黄昏之时,阴影最长;/正午时,阴影缩短,甚至消失:/同样,男人最软弱时,女人最悍强,/但假如我们鼎盛,她们便悄无声息。/那你说说看,女人岂不真是/只配称作我们男人的影子?”
一般认为,但恩的情诗与伊丽莎白时代情诗的不同之处在于:他的诗比他们的较少古典气质和对大自然的钟情,较少“大学才子”们的诗中所富有的古典学问的表征——由草地、树林、溪流构成的田园理想图景和神话意象;他的诗质地更具中古风味,意象不那么花哨,而是更科学、哲学、现实主义和朴实无华,思想更具逻辑辩证色彩。应该说,但恩的创作游离于当时英诗主流之外,具有先锋性质,在他之后才出现大批仿效者,可谓开风气之先。这就是为什么他的大部分诗作虽完成于十六世纪,文学史却一般把他划归为十七世纪而非伊丽莎白时代诗人的主要原因吧。
而在反对妇女崇拜方面,但恩似乎走得更远。这归功于他对早期基督教作家而非古典诗歌的谙熟。他对女人的轻蔑更不加掩饰。有时他否认女人有心灵:“可别在女人体内冀求心灵;至多她们只有/秀美和聪慧;她们不过是木乃伊,一旦被占有”(《爱的炼金术》)。有时他认为女人的爱情不如男人的爱情纯粹:“正如空气与天使的/纯粹之间有如此的差异,/女人与男人的爱情之间也将永远如此”(《空气与天使》)。有时他亦庄亦谐,对女人作猥亵性戏谑:“你将会发觉,/一旦裸体,你比任何男人都足差一截”(《毒气》)。应该说,这种性幽默在莎士比亚等同时代作家的作品中亦复不少,但放诞程度恐怕都不及但恩。在《哀歌2》和《哀歌8》中,这种戏谑恶毒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这可能是因为“哀歌”多半是但恩在做法律学生时写来在男性同伴中间传阅的缘故。
虽然但恩常常抱怨女人水性杨花:“虽然你见到她时,她还忠实,/且一直持续到你写情书之时,/但是她/将会把——/在我到来之前——两三位欺诈”(《歌:去捉一颗陨落的星》),但他对男人喜新厌旧也从不讳言:“浅尝辄止的男人,狼吞虎咽的男人,/和不屑一顾的男人,行径全然相似:/变换了的爱情不过是更换了的食物,/把果肉吃掉了之后,/谁又不把果壳抛弃?”(《共性》)。但恩强调了理想主义爱情诗人不愿正视的现象。诚实,有别于真诚,在爱情诗里更难能可贵。
另一方面,但恩坦率地强调和肯定肉欲之爱。这却有悖于基督教禁欲主义而接近古典精神。在有些可能较早期的诗作中,诗人扮演的是恣情纵欲寻欢作乐的浪子形象,他百般诡辩,惟一目的就是要说服女友跟他上床,例如《跳蚤》和《哀歌19》。然而,在另一些诗作中,诗人逐渐成熟为热烈痴情的恋人(《追认圣徒》、《爱的无限》、《周年纪念日》等);在与安·莫尔小姐结婚后,更成为深情挚爱的丈夫了(《赠别:莫伤悲》、《歌:最甜蜜的爱,我不走》、《一场热病》等)。
一般论者往往强调但恩性爱观中的现实主义而忽视其理想主义因素。其实,犹如对其它事物,但恩对性爱的看法既是现实主义的又是理想主义的。他对理想的爱情怀有宗教式的虔诚。无怪乎他在晚期的神学诗里称之为“崇拜偶像”。他对妻子安·莫尔的爱就显然不同于对一般女友的爱。从“四别”诗(虽然不能确定全都是写给安的)中就能看出这种爱的排他性。其诗作中亦不乏夸张和滥情(例如《计算》和《赠别:谈哭泣》),这则是理想主义在风格上的体现。
如果说在一些歌和哀歌中,诗人以“恼人的方式把对一般女人的轻蔑与一种变成了抽象概念的对个别女人的魅力的崇拜揉合起来”,(12)那么,他也同样把现实主义的追求自由享乐的肉欲之爱与理想主义的崇尚忠贞契合的灵魂之爱揉合了起来。《出神》一诗可说是但恩性爱哲学的最细腻最深刻的阐述。两个恋人爱到灵魂出窍,看清了相爱的真正“动因”:那不是性欲,而是两个灵魂的融合。犹如“一株单独的紫罗兰经过移植,/其大小、颜色、力量/(这一切以前都羸弱贫瘠)/总是两倍、多倍地增长。/当爱情使两个灵魂/如此相互约束的时候,/从此流出的那更健全的灵魂/便克服了独处时的不足。/我们,作为这新的灵魂,于是了悟/我们是由什么造就,构成,/因为,我们所自生长的元素/即灵魂,没有变化能够侵凌。”但是,灵魂固然高尚,却不应鄙弃肉体;肉体虽不等于灵魂,但属于灵魂,犹如天体负载着神明。“我们[灵魂]感谢它们[肉体],因为最初它们/确实如此把我们运送给我们,/把它们的力气、感觉呈献给我们,/对于我们,它们不是渣滓,而是合金。”诗人进一步强调肉体的作用:“纯粹恋人的灵魂必须/下降到情感,和肌体,/这样感官才可以触及和感知,/否则就像一位伟大的王子关在囚牢里。”最后得出结论:“爱神的秘密确实在灵魂中成长,/但是肉体却是他的书本。”而更重要的是,被爱情炼得精纯的灵魂“回到躯体中之后,也很少变化。”
但恩艳情诗的另一特点是寓严肃思想于笔墨游戏,庄重与诙谐水乳交融。它打破了一般情诗故作圣洁崇高的深沉面孔,却又很少(除少数“哀歌”外)流于轻松诗一类的为幽默而幽默。这也反映了青年但恩性爱态度轻佻的一面。
如果说但恩是一位哲学诗人,那他的艳情诗就是关于性爱哲学的诗。欢乐,一种自然而健康地肯定和追求人生享乐的人本主义气质,是贯穿其中的主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