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国家不幸诗人幸”,作为犹太人,阿米亥也许不幸,因为他的民族命途多舛,用泰德·休斯的话说,屡遭不仅是战败而且是灭种的威胁;(12)而作为犹太诗人,他却可说得天独厚:民族苦难与个人不幸的历史正像圣城耶路撒冷层层叠积的无数遗址和废墟在等待着发掘、考证、展出和重建。他无须也无暇像发达国家生活平静优裕的诗人们那样闭门造车,无病呻吟,而只须如实记录、整理他的所见、所闻、所思、所为。这是他的职责,因为新的时代需要新的先知,既然“先知们死去已很久”(《时间一》)。

然而,哪怕是最蹩脚的摄影师也须懂得取舍、剪裁、调整视角以及后期加工。阿米亥的诗既是写实的、自传性的,也是超现实的、玄学性的。其创作既丰,题材亦广,各种主题交织复现,绝非数纸之言所能概括。兹仅试就所译之作略举一二。

如前所提及,时间主题在阿米亥诗中的存在不仅是显要的,而且是渗透性的。它几乎无处不在,且有无数变体。对于诗人来说,它不仅意味着绝对抽象的时光推移,而且意味着其中发生过、正在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一切。因此它又能幻化出无数主题。历史感对于阿米亥来说绝非简单的怀古恋旧,而是充满了现在与过去、记忆与忘却、绝望与希冀等矛盾的二元意识。在这一点上他似与叶芝相近。

所以说,阿米亥诗的一大特点是:其主题或视角往往并非单一,而是一对对矛盾或类比的组合。例如,痛苦主题在时间的背景中即转化为记忆和忘却主题:“以战争的可怕智慧他们告诉我应当把/我的急救绷带正好带在我的心口之上:/那颗依然爱着她的愚蠢的心,/那颗情愿忘却的睿智的心”(《历史之翼的呼啸声,如他们当时所说》)。时间能以遗忘替代记忆,欢乐覆盖痛苦,使坏事变成好事:

少年人在那狭窄山谷中野炊,

在那里我曾经打过仗:

他们在恐惧的近邻露营,

在死亡的壕沟里煨起一堆篝火。

他们之中最漂亮的女孩头颈一甩

理顺她的头发,

他们之中最强壮的男孩为篝火拾柴。

炮击在继续,

爆炸已变成好事,空气中

飘荡着一股野忍冬花香和歌声。

傍晚,他们离去的时候,

那片风景整理一番:

狭谷将像一只皮球上的凹窝般升起,

那景色将平坦如遗忘。

——《狭谷》

痛苦和欢乐也是阿米亥诗中经常交织出现的一大主题,一如上面这首诗在体现记忆与遗忘的同时所体现的。作为侥幸躲过大屠杀的犹太移民和三次上战场的战士及多次失恋的情人,阿米亥对于痛苦有着不同寻常的深切体验和见解:

有时我在自身之中瘫倒,

没有人注意。我像一辆

两条腿的救护车在自身中

载着病人驶向一家无救站,

一路警报长鸣。

人们却认为那是正常的言谈。

——《你不可示弱》

痛苦是个人切身的体验和感觉,别人无法也无意分担或理解。这与阿米亥所钦慕的英国诗人W·H·奥登在其名诗《美术馆》中所体现的精辟见解不谋而合:“他们都多么透彻地理解/它(痛苦)在人间的位置。”(13)不同的是,奥登乃观画而有所悟,阿米亥则悟自经验本身。不仅个人痛苦如此,一个民族的痛苦也同样不足与外人道:

吊唁访问是我们从他们那里得到的一切。

他们蹲在大屠杀纪念馆里;

他们在哭墙前戴上肃穆的面孔;

他们在厚重的窗帘背后大笑/在他们的旅馆中。

他们在拉结墓

赫茨尔墓

以及弹药山顶

与我们著名的死者

合影。

他们哭悼我们可爱的小伙,

垂涎我们粗蛮的姑娘,

在凉爽的蓝色浴室里

挂起内衣

以迅速晾干。

——《旅游者》

最了解痛苦者也最懂得欢乐的价值:“那许多日子/为了仅仅一夜的爱/而牺牲了自己”(《时间三》),因为痛苦是永恒的,而欢乐短暂:“快乐没有父亲。……/它死去,没有继嗣。/而悲哀却有悠久的传统,/从眼传到眼,从心传到心”(《你可以信赖他》)。长期处于灭种危险和受迫害歧视的痛苦之中的民族往往养成豁达的天性,因为他们知道乐天是求生存的支柱之一:“我从父亲那里学到的是:痛苦和大笑/还有一天三祈祷”(《你可以信赖他》)。他们最懂得把握欢乐,有时甚至不惜付出高昂的代价:

有时我非常快活,不顾死活。

那时我就深深扎进

世界这只绵羊的

毛里,像一只虱子。

我就这么快活。

——《有时我非常快活,不顾死活》

欢乐一如痛苦,在阿米亥诗中又往往与性爱紧密联系在一起:“当我进入你的时候/就仿佛巨大的欢乐/可以用剧烈的痛苦之精密度/来衡量。又快又苦涩”(《又快又苦涩》)。性爱在阿米亥诗中是最引人注目的题材之一。像惠特曼等真正的大师一样,阿米亥从不讳言性,一如他们不讳言任何真实的存在。他们对待性的态度是坦诚、健康和赞美的。不同的是,惠特曼对性爱多作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的歌颂,把它视为人类繁殖、欢乐与和谐之源;阿米亥则倾向于对性爱作现实主义的描绘,暗示对于一个几乎连生存权利都被剥夺了的民族来说,性爱也许成了他们所剩的惟一苦中作乐和把捉实在的途径了:

这里的人们生活在应验成真的预言之中,

犹如在爆炸后经久不散的

浓厚的硝烟之中。

于是在孤寂的盲目中他们

彼此触摸双腿之间,在暮色里,

因为他们没有别的时间,他们

没有别的地方,

先知们死去已很久。

——《时间一》

由此又可引至性爱与生存、性爱与死亡、性爱与战争、性爱与宗教、性爱与流亡、性爱与种族差异等一系列既具有现实意义又具有形而上意义的矛盾主题。生存第一。对于犹太人来说,无论是当他们流散于世界各地之时,还是在他们在故土建国之后,生存永远是个不得不面对的现实而严峻的问题:“我们用危险给自己制造了一个子宫,/我们用隔音的战争为自己建筑了一座房屋,/就像北极的人们/用隔音的冰块/为自己建造安全而温暖的房屋”(《我不知道历史是否重复自己》)。阿米亥虽然屡次亲身参战,但对他来说,战争是为求生存所采取的不得已手段。因此反战是他诗中的另一重要主题。他不仅以写实的笔触反映战争的残酷及其给人们造成的创痛,还常常站在哲学的高度,指出战争是源于人类的无知和误解,表现出博爱悲悯的人道主义精神:

孩子们拿着弓和箭

玩耍,直到玩成真正的战争。

这就是打仗的方式。

——《时间七》

在位于东西方交汇枢纽的巴勒斯坦土地上,民族的误解与不和还有其深远的宗教原因。阿米亥十五岁时放弃了犹太教信仰(他在《安息日谎言》等诗中对此屡有表白),这使他得以超越偏狭谬见,而对宗教的真正含义形成自己的洞见卓识。他厌倦各种宗教派别在枝梢节末的形式问题上的不休争端:

我厌倦了。且诅咒那三大宗教,

它们不让我在夜间安眠,

那混合着钟声、宣祷者吼声,羊角号长鸣和嘈杂赎罪声的一切。

呵,上帝,关闭你的屋门,让世人休息吧。

你为何还不遗弃我?

——《季夏之末》

他暗示原始而纯真的宗教实质同一,而不在于名相之别:

……像一个孩子仍然使用

他早年的婴儿语汇,

还不会说

上帝的真正名字,而是说:埃罗基姆、哈舍姆、阿多尼、

达达、嘎嘎、呀呀……

——《永远永远,美妙的歪曲》

那么宗教的真谛是什么?是爱,是超乎种族和信仰界限的人类本能:

寻找一只羔羊或一个孩子

永远是

这群山之中一种新宗教的肇始。

——《一位阿拉伯牧人在锡安山上寻找他的羔羊》

可以说,爱即阿米亥的宗教,亦即他诗作的最大主题。这一主题也有许多变体,如对父母、子女、情人、陌生人甚至敌人的爱,以及对故土、圣城、自然、传统文化、生命、智慧的爱。爱在阿米亥诗中几乎成了生的同义语,生命只有以爱作注脚时才显示意义:

将近傍晚我看见

一位皮肤晒黑的救生员

正俯在一个金色的获救女人身上

用呼吸使她复苏,/好像恋人一般。

——《时间十六》

阿米亥诗中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主题,那就是他自己。像许多艺术大师一样,阿米亥毕生都在为自己画像。其独特之处在于他把自己置于各色各样的真实背景和情节之中,并达到了浑然一体的效果。除自传性长诗《游记》(1976)外,阿米亥还在许多抒情诗中对自我的各个层面作了诚实而深刻的暴露。

在希伯来传统中,诗人往往等于先知、智者,享有崇高的社会地位。但是随着历史进入二十世纪,尤其是二战以后,几乎整个世界都出现了这么一种趋势,即英雄时代一去不返,诗人的地位也一落千丈,如英国诗人菲利浦·拉金所说:“在一个自命不凡本该是正常之事的时代,一系列大事件无情地把我们削减回本来尺寸。”(14)以他为首的运动派诗人也许是最自觉接受这一现实者。阿米亥自身经历坎坷,或许还由于犹太民族重群体轻个人传统的影响,对此也有敏锐而深刻的意识。在他的诗中,他从不以开拓者和建国英雄自居,而是扮演着死里逃生的小兵和七情六欲俱全的现代普通人角色:

我像一片树叶

知道它的限度,

不想扩张超越

也不——

要变得与造化比肩,

不要飘落入广大世界。

——《时间三十六》

他不怕难为情,敢于自我剖析,自我批评:

我是个大结巴,但自从

我学会撒谎,我的话就倾泻如水。

——《我又壮又肥》

他说话多用低调、冷嘲语气,有时也会破口大骂,毫无顾忌:

可我,一直呆在这里,污染我的嘴

我的唇我的舌。

我的话语里有灵魂的废物

和情欲、尘土、汗水的糟粕。

——《时间六十三》

他喜欢女人,注重实际,但对人生却有着东方宗教式的大彻大悟:

我的朋友,你现在做的事情,

多年前,我做过。

……

我可以看出你在拼命

抓攫你周围的一切,

书籍、孩子、一个女人、

各种乐器——

但你不知道这

只不过是向你身边

折取枯枝败梗

以添旺那大火,

而你将在其中焚烧。

——《时间三十》

在《历史之翼的呼声,如他们当时所说》一诗中,他还透露了自己改名的缘由和经过:“我花五个先令把我受自犹太散居地祖先的姓氏/改成一个骄傲的希伯来语姓名以和她的相配。”他的德语原名甚少人知;他的希伯来语姓氏——阿米亥——义为“吾民生存”;名字则是常见的犹太人名,一般译作“犹大”。

要完全认识一个作家,首先须阅读他的全部作品。阿米亥的精神面貌深邃复杂,在此只能略窥一二。至于其丰富的创作题材,限于篇幅,也不可能一一细数了,因为——借用菲利浦·拉金的话——“每一首诗都必须是它自己单独新造的宇宙。”(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