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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芝又是个自传性很强的诗人。他主张写自己主观的切身体验,而非对外界的客观观察。他在《拙作总序》(1937)一文中开宗明义地说:“一个诗人总是写他的私生活,在他的最精致的作品中写生活的悲剧,无论那是什么,悔恨也好,失恋也好,或者仅仅是孤独;他从不直话直说,不像与人共进早餐时那样,而总是有一种幻觉效果”(2)。这决定了他的诗是象征主义的,而非写实主义的。他认为,他的一生是一种生活实验,后来人有权利知道。抒情诗人的生活应当被人了解,这样他的诗就不至于被当做无根之花,而是被当做一个人的话语来理解(3)。他的诗以大量的篇幅和坦诚的笔触记录了他个人的经验和情感,尤其是他对友谊和爱情的珍重。女性在他的生活和艺术中都占据了显要地位。在《朋友》一诗中,他写到了三位对他一生影响重大的女友:“现在我必须赞扬这三位——/三位曾经造就了/我生活中的欢乐的女士”
其一是奥古斯塔·格雷戈里夫人(1852—1932)。叶芝认为她使他得以专注于文学。她不仅在精神上给他以理解和支持,而且在物质上为他提供理想的写作条件,照顾他的起居。他在她的库勒庄园度过许多夏天,“在凯尔纳诺在那古老的屋顶下找到/一个更严厉的良心和一个更友善的家”(《责任·跋诗》),在那里写出了《在那七片树林里》、《库勒的野天鹅》、《库勒庄园,1929》等大量诗作。她还与他一起搜集民间传说,从事戏剧活动,在爱尔兰文学复兴运动中起到了骨干作用。她翻译的盖尔语神话传说被认为是上乘之作,为叶芝的诗创作提供了不少素材。她的剧作也深受爱尔兰观众的欢迎。
其二是奥莉维娅·莎士比亚(1867—1938)。她是叶芝诗友莱奥内尔·约翰生的表妹,是一位小说家。1894年当叶芝正陷于对毛德·冈的无望恋情的漩涡里无法自拔时,约翰生把奥莉维娅介绍给了他。她聪慧而善解人意,与叶芝相处的很融洽。他们曾考虑结婚,只因她丈夫不同意离婚而未果。他们同居了近一年,直到叶芝再遇毛德·冈时,奥莉维娅发现他对毛德·冈仍不能忘情,遂离开了他。“额白发浓双手安详,/我有个美丽的朋友,/遂梦想旧日的绝望/终将在爱情中结束:/一天她窥入我心底/见那里有你的影像;/她哭泣着从此离去。”(《恋人伤悼失恋》)但他们始终保持着友谊;叶芝与她通信比与任何男女朋友都多而详细。他在诗艺、政治、个人等各种问题上征求她的意见,而她的评论非常富于才智。叶芝在她去世后曾对人说:“四十多年来她一直是我在伦敦的生活中心,在所有那些时间里我们从未争吵过,偶尔有些伤心事,但从未有过分歧。”
其三即毛德·冈(1866—1953)。“颀长而高贵,胸房和面颊/却像苹果花一样色泽淡雅”(《箭》)。这是叶芝初见她时的印象。当时他们都二十三岁。他立即被她的美貌征服了,“我一生的烦恼开始了”。她是一个坚定不移的民族主义者,为了争取爱尔兰独立不惜代价不择手段。叶芝追随她参加了一系列革命活动,一再向她求婚,并为她写下了大量诗篇。有论者称这些作品是现代英语诗歌中最美丽的爱情诗。而她一直保持着距离,终于1898年向他透露了她与一位法国政客的同居关系。他们的关系一度降温,但给叶芝以毁灭性打击的是1903年毛德·冈与麦克布莱德结婚的消息。此后,加之剧院事务的烦扰,叶芝的心情很坏,诗风也随之大变。从诗集《在那七片树林里》(1904)到《责任》(1914),诗人逐渐抛弃了早期朦胧华美“缀满剪自古老/神话的花边刺绣”的“外套”而“赤身走路”了(《一件外套》)。
后来,叶芝又多次向离婚了的毛德·冈求婚,又都遭到了拒绝。不得回报的爱升华成了一篇篇感情复杂、思想深邃、风格高尚的诗,它们贯穿于叶芝的第二本到最后一本诗集中。在这些诗里,毛德·冈成了玫瑰、特洛伊的海伦、胡里汉的凯瑟琳、帕拉斯·雅典娜、黛尔德等。有论者认为还不曾有过哪位诗人像叶芝这样把一个女人赞美到如此程度。叶芝意识到是毛德·冈对他的不理解成就了他的诗,否则“我本可把蹩脚文字抛却,/心满意足地去过生活”(《文字》)。毛德·冈也曾对叶芝说,世人会因她没有嫁给他而感谢她的。
叶芝对爱情的看法一如他对宇宙的看法,是二元的。在早期的《阿娜殊雅与维迦亚》一诗中他就表达了“一个男人为两个女人所爱”的主题。到了晚期的组诗《或许可谱曲的歌词》和《三丛灌木》及伴随的几首歌等,这种灵魂与肉体之爱一而二、二而一的信念更被表现得淋漓尽致。他对毛德·冈的爱应该说是灵肉兼有的,很可能最初还是出于对其肉体美的爱悦,但青年人耽于理想的气质使他的爱在诗创作中向灵魂的境界升华:“用古老的崇高方式把你热爱”(《亚当所受的诅咒》);“爱你灵魂的至诚”(《当你年老时》)。中年以后,他似乎在较平和的心境里超然把爱情抽象化,当做哲学观照的对象了。而到了晚年,他就好像是做够了梦的佛格斯,洞知了一切,肉体却衰朽了,于是爆发出对生命的强烈欲望:“可是啊,但愿我再度年轻,/把她搂在我的怀抱。”(《政治》)
叶芝曾说,他年轻的时候,他的缪斯是年老的,而他变老的时候,他的缪斯却变年轻了。意思是说,年轻时他追求智慧,年老时却又羡慕青春。“肉体的衰老即智慧;年轻时/我们曾彼此相爱却愚昧无知。”智慧与青春的不可兼得,亦即灵与肉的对立斗争成了叶芝“艺术与诗歌的至高主题”(《长久沉默之后》)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