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阿米亥的诗,最初的印象往往是单纯、透明、凝练。这一则主要是由于他使用简单准确的现代口语以及直截了当的谈话语气,二则是由于他少用隐喻而多用明喻。批评家沃伦·巴加德也说:“阿米亥的长处在于他运用比喻性语言的卓越技巧。由于他的明喻具有一种轻松自在、脚踏实地的韵味,阿米亥的比喻性语言的这一特点就导致了常用来概括描述其诗的表面标签——‘优雅’或‘单纯’”。(16)明喻是最原始的诗歌技巧之一。其特点之一是本体与喻体特征近似、关系明确,故而能在形而上真理和感觉世界之间建立有效的联系;其另一特点是本体与喻体的结合却短暂而随意、松散,故而明喻又具有很强的生命力。阿米亥也许是现代诗人中最善用明喻者。他的明喻有的貌似牵强,但想像出奇,自有理趣,有点儿近似十七世纪英国玄学派诗人的“奇喻”,例如:

就像一个烟鬼的手指,

你的灵魂被染污——由于恋爱上瘾。

——《早晨》

有的貌似信手拈来,但每每化平常为新奇,所选意象也往往颇具当代感:

我们曾如此相近,

好像奖券上的两个数字,

只隔一个数码。

我们之一将赢,也许。

——《我们曾相近》

一如玄学派诗人,阿米亥很少只用“名词甲像名词乙”这样简单结构的明喻,而常用“句子甲像词组乙”或“句子甲像句子乙”的结构,且往往加以逻辑性扩张或发挥,以表明一种状态、事件或行为与另一类事物之间的内在联系,例如:

忘记某人就像

忘记关掉后院的灯

而任它整天亮着:

但正是那光

使你记起。

——《忘记某人》

明喻的长处即在于结构较松散,比喻词两端都有较大的伸展余地。有时省去比喻词,便近于联想了。如美国诗人埃兹拉·庞德的著名“俳句”《在地铁车站》:“人群中这些面孔的闪现;/湿黑的枝上,点点花瓣。”联想类似于我国传统诗歌中的“兴”。有人说“兴”是象征,其实不然。应当说,“兴”即联想,例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联想比明喻更自由。阿米亥很善于给联想的空隙中揉进轻松幽默的成分:

房间里的花儿美丽

是由于它们对屋外种籽的欲望。

……

你也坐在我的房间里,由于

你对别人的爱而美丽。

——《房间里的花》

空中小姐说熄灭所有吸烟材料,

但她并未特指,香烟、雪茄或烟斗。

我在心里对她说:你拥有美丽的恋爱材料,

我也不特指。

——《空中小姐》

联想的断续和留白便造成意象间的拼贴和诗节间的跳跃。阿米亥的诗意象繁丽,有时难免有堆砌之嫌,但得力于发挥式明喻和联想的作用,故虽则一首诗中众多意象彼此间性质、门类等相去甚远,逻辑关系又隐而不显,却也并不令人感觉晦涩费解,相反倒给人以紧凑的具象感,像拼贴画或连环画。

像任何诗人一样,阿米亥拥有一大堆习用意象,如石头、采石场、城墙、房屋、山谷、窗户、蜡烛、旗帜、沙漠、照片、灯光、语言、书信、儿童、士兵、女人、炸弹、眼睛、生殖器等等。这些意象在不同诗作中频繁复现便像雪球似的沾上了一些联想或象征意义,从而交织成一个大的意象系统或网络或背景,尽管阿米亥从不刻意营造什么体系。然而他很善于编排意象。他常常把异质异类的意象对比并置,如过去与现在、国际与地方、自然与人工、宗教与世俗、青春与老年等,从而取得对现象世界和形而上领域超时空立体透视的效果。当然,他不可能在两者之间平均用力,而是有一定立场和着重点的。一般来说,他钩稽历史是为了说明当代,质疑上帝是为了把握现世,调侃老年是为了羡慕青春。例如,在《正像一位船长》一诗中,科技与人情相对照,正是意在衬托在科技发达的时代天伦亲情的更加可贵。

有人说,阿米亥的意象艰涩难解,其诗进入了超现实领域。(17)其实,阿米亥是个世俗和外向之人,几乎从不语怪力乱神。他的意象大多来自现实世界,但经他以独特的观察力和想像力稍加变形、组合便显出不同寻常的意蕴来。例如:

我心中突然生起一种强烈的渴望

就像一张旧照片里的人们

想要回到那些

在一盏明亮的灯下

观看他们的人们中间。

——《时间四十八》

一个极平凡的事件,变换一个角度,便生出新奇的效果来。泰德·休斯也说:“在阿米亥的诗中,意象不是以超现实主义的方式取自梦幻世界,而是取自犹太人的内部和外部历史。”(18)

阿米亥不用超现实主义方法而更超现实的另一原因在于,他喜欢且善于从日常经验中剥离出智慧哲理或隽永悖论的内核,例如:

一个叫嚷的孩子在游戏中暴露出他的藏身处,

而一个静默的孩子被遗忘。

……

墙上一幅火山图画

使坐在屋里的人们镇静。

一座公墓由于

其死者的数量众多而宁静。

——《相对性》

那古旧房屋的窗户

存留下来只是为了供人朝里窥望:

一切窗户的最后命运。

——《时间五十六》

等等。笔者认为,诗之表达有三境界:第一是诗人主观思想与客观存在相契合,二者互为表里,既有深层含义,又有连贯的表层意象或情节;其次是先有主题观念,但找不到现成的客观经验以体现之,而只好凭想像构造相应的比喻或意象,其表层往往缺乏连贯性和整一性;其三是既无生活基础,又不讲究营造意象或设置比喻,而直以陈词熟语宣泄情思。第一种近乎现实主义,第二种近乎象征主义,第三种则近乎口号式。阿米亥的诗有许多属于第一种,这不仅因为他的大多数意象和比喻提炼自现实世界,而且因为他的诗中还充斥着直接剪取自日常经验的真实事件和场景。叙事性是阿米亥诗的一个重要特点,也是当代抒情诗的一个发展趋势。精细的叙事保证了诗的表层具有较连贯的故事情节或较完整的戏剧场景,从而也保证了诗的具体性、独特性和可读性。

当代诗中与叙事性相关的发展趋势还有语言节奏的散文化或口语化。其实这是历代优秀诗人为更新诗歌语言、保持诗歌生命力、使之逼近生活真实而必须做的一项革新,而我们的时代尤其不适合歌唱。阿米亥对此极有意识。他的诗行纯以意行,不假雕饰,平白如话。这也是他拒绝雕琢匠气,崇尚天然真朴,以平凡人面目对平凡人说话的一种姿态。也正由于此,自由诗体在他手里发挥得淋漓尽致,可以说达到了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而他并没有像许多美国诗人那样热衷于对自由体做这样那样的实验。当然,他也从不拒绝向前人借鉴,例如《假如我忘记你,耶路撒冷》一诗就不仅模仿了“圣经”诗体的韵律,而且还化用了“圣经”的辞句:“耶路撒冷啊,我若忘记你,情愿我的右手忘记技巧。……”(《旧约·诗篇》第137章5~6节)。对“圣经”等古典文学的熟悉是阿米亥又一得天独厚之处,但他有极强的消化能力,往往能把传统的酵母揉进现实的面团里,浑然不着痕迹。

最能体现诗人个性的也许是诗的语调了。阿米亥从不忌惮坦露个性,他的语调具有鲜明的个人色彩。读他的诗,可以感觉到汪洋恣肆的情感,不怕羞耻的坦诚,但他很少滥情感伤,而多采取低调、淡化的口吻,忧郁而能大笑,愤怒而后达观。他很善于幽默、反讽、自嘲,常常以调侃戏谑的语气处理严肃的戏剧性场面,从而达到黑色幽默或荒诞的戏仿效果。这多少反映了怀疑务实的当代普通人生活态度,以及坚忍乐观的犹太性格。

有人说,阿米亥的诗没有诗学理论,它只依赖诗人的丰富经历,而以“诚实”的自白方式道出人世间的真理。(19)虽说这话不无偏颇,却也一方面说明阿米亥的诗内容充实,无须汲汲于空洞的技巧实验;另一方面则说明他的技巧纯熟,与内容结合得不着痕迹。美国评论家列昂·维塞尔蒂尔写道:“以色列最著名的诗人把数世纪的犹太经验筛入他多难土地的第一手印象之中;而且他把个别的变成普遍的。……这些诗作比当代美国诗中几乎任何作品都高出许多。”(20)对于阿米亥的诗,我们不可能以某种“主义”的标签加以概括。诚如罗森特尔在评论《阿门》时所说:“它再次证明,当真实事物出现时,时髦的批评术语——‘后现代主义’、‘反诗学’等等——都毫无用处了。”(21)也许可以借用一位批评家评论叶芝的话来概括评论阿米亥:“在现代作家中最具现代感,而无须是现代主义者。”(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