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伊斯诗全集》译者序
《乔伊斯诗全集》译者序
与托马斯·哈代和D.H.劳伦斯一样,詹姆斯·乔伊斯虽主要以小说名世,但也写诗。尽管他的诗作不如二位同行的高明,但他同他们相似,也对自己的诗才不无自负之感。在某种程度上,他也是因写诗难以成大气候而改写小说的。
乔伊斯最初和最终的文学创作都是诗。九岁时,他就写了一首为爱尔兰民族自治运动领袖查尔斯·斯图亚特·帕内尔鸣不平的诗。他的父亲很欣赏这首诗,以至于把它印出来,在朋友中间散发。他最后的杰作《为芬尼根守灵》(1939)的末尾也是一首诗。他正式出版的诗集仅有薄薄的两册,即《室内乐》(1907)和《一分钱一只的果子》(1927)。另外,他还写有70余首(段)即兴诗,多为滑稽或讽刺之作,其中较重要的只有他自费印制的诗传单《宗教法庭》(1904)和《火炉冒出的煤气》(1912)。
诗集《室内乐》是乔伊斯正式出版的第一部作品。集中包括36首抒情短诗,乔伊斯称之为“自我表现的开端”;(1)前辈诗人叶芝则视之为“一个练笔的年轻人”之作。这些诗写作于1901~1904年间,是作者当时情感历程的抒发。这些诗的风格受伊丽莎白时代抒情诗、浪漫主义诗、“世纪末”情绪诗,以及爱尔兰民歌的影响,不无摹仿痕迹,但音乐感很强。乔伊斯认为该诗集中的全部作品就是一“组”歌。这些“歌”不仅充满了音乐意象,而且借助主导思想和重现主题的有节奏的结构安排而形成一个整体。
贯串这些歌的主旋律是爱情。第1、2、3首可以说是序诗,写实有或虚无的音乐唤起寂寞的听者心中对爱的渴望。第4~14首写对想象中的爱人的浪漫追求。这些诗调子欢快轻灵,是同一主题的不同变奏。但写法未摆脱传统的程式,如第5首“从窗口探出来”显然是爱尔兰民间小曲的语调;第8首“是谁走在绿色的树林里”像伊丽莎白时代的艳情诗。第14首被乔伊斯视为“中心歌”(2):“我的鸽子,我的美人儿,/起来,起来!/夜露沾濡/在我的嘴唇和眼睛上。/芳香的风正在编织/一首叹息之曲:/起来,起来,/我的鸽子,我的美人儿!/我等候在那衫树旁,/我的妹妹,我的爱人。/鸽子的雪白胸脯,/我的胸脯将是你的床铺。/莹白的露珠仿佛/纱巾笼盖在我头上。/我的美人儿,我的鸽子,/起来,起来!”这样的表达法又令人想到犹太“圣经”中的“雅歌”。此后,各诗的情绪渐次低落,从爱的孤寂到爱的短暂。照乔伊斯的说法,“乐章一直下降,直到第34首,此书到此实际上已结束”。(3)第34首归于自我安慰:“睡吧,哦,睡吧,/呵,你不安的心!/一个声音喊着‘睡吧’,/回响在我心中。/寒冬的声音/回响在门外。/睡吧,因为寒冬/在喊‘别再睡了!’/我的吻现在会给你的心/和平与安宁——/现在继续安静地睡吧,/呵,你不安的心!”乔伊斯曾写信给爱尔兰作曲家G.莫里呐·帕尔莫谈论此诗:“‘睡吧’位于渐弱乐章的结尾处,而最后两首歌是意在表现心识的觉醒。‘睡吧,因为寒冬’等等意思是说‘你要能睡就最好去睡,因为寒冬会千方百计不让你睡’”。(4)“最后两首歌”,即第35和36首,原本可能作为“第二部分——叙述灵魂之旅的开篇”,(5)但未继续下去,故放在这里作为“补尾诗”。(6)的确,从内容和情绪上看,这两首诗都与前面的作品有所不同。后一首可能受到叶芝的《黑猪谷》一诗的影响,说明乔伊斯的诗风开始从摹仿传统转向接受当代影响。这首诗因其形式“客观”而受到埃兹拉·庞德的赞扬,并被收入他所编的《意象派诗选》(1914)。
尽管《室内乐》中不乏成功之作,但是乔伊斯对它却不甚满意。在1906年该诗集尚未问世之时,他就已经轻蔑地称之为“年轻人的书”了。他甚至几乎取消了出版计划,声称“那种玩意儿都是假的”。这也许是因为他写这些诗时头脑中多半并没有具体的对象,而且“被迫使用所谓的封建时代名词术语”,却又无法像封建时代诗人一样对那些名词术语具有诚信。因此这些爱情诗里便带有一点点反讽的味道。他曾说:“我写《室内乐》是作为对自己的抗议”。(7)有人认为这意思是说,他试图以对理想的高尚爱情的向往对抗自己的不体面的生活(例如嫖娼等)。他在给胞弟的信中说:“我觉得,它根本就不是一本爱情诗集。但是其中有些很漂亮,足以配乐曲。我希望有像我喜欢一样,熟知古英国音乐的人,会这样做[他的这一希望后来实现了]。而且,它们不矫揉造作,又有几分优雅。”(8)叶芝也认为有些篇什“非常美”,而所有作品都“技巧上非常圆熟”,尽管主题上有所欠缺。
另一本诗集《一分钱一只的果子》仅包括13首短诗,记录了1903~1924年间“时光的斑点”,其中主体是1913~1915年间作于意大利的里雅斯特的一系列诗作。其时乔伊斯的艺术和生活都注入了新的创造活力。这些作品与早期的“室内乐”系列迥然不同:风格从模拟听觉的音乐转向模拟视觉的绘画;形式变得较为自由,但多数仍押韵。总之,技巧的发展更接近意象派原则,但调子依然是低沉阴暗的。题材内容也不再空泛虚构,而是所本确有实事,更具自传性。例如:《夜景》一诗即写乔伊斯邂逅其意大利“情人”阿美丽娅·泼珀的内心感受。此诗的本事记载于其自传性随笔《伽寇摩·乔伊斯》中。《她在拉洪哭泣》则作于乔伊斯拜访妻子娜拉早年情人麦克尔·鲍金的墓之后,写乔伊斯想象中娜拉对死去的情人和活着的丈夫的感情。这种经验和情感为后来的剧本《流亡者》(1918)和小说《尤力西斯》(1922)提供了一个重要主题。
乔伊斯的诗作不多,其诗名几乎被小说的盛名所淹没,但他像哈代和劳伦斯一样,乐于自认为是个诗人;他的小说中也经常出现诗和富于诗意的段落。他在小说《斯蒂芬·希罗》(后易名《青年艺术家的肖像》)中写道:“诗人是他的时代生活的激烈中心。……惟有他能够在自心中吸收周围的生活,再将之抛出到俗世的音乐中去。”(9)在一篇评论文章中,他写道:“诗,即使表面看来极具奇思异想时,也总是对技巧的反叛;在某种意义上,是对实在的反叛。它对丧失了单纯直觉——直觉是对现实的检验——的人们讲述看来不真实和奇幻怪异的事。诗把许多市场的偶像看得并不重要——时代的延续、时代精神、种族的使命等等。诗人的中心努力就是要使自己摆脱这些从外到里腐蚀着他的偶像的不幸影响。……”(10)不过,作为诗人,乔伊斯的反叛努力似乎显得力不从心。他的诗作并未达到他的诗论所瞄准的高度。他的诗才倒是在即兴写作的轻松诗中有较佳的表现。而且,从中读者能更亲切地领略作者的性情和好恶。
本集以理查德·埃尔曼、A.沃尔顿·利茨和约翰·惠蒂埃—佛戈森合编《詹姆斯·乔伊斯:诗与短文》(伦敦:费伯父子出版出司1991年版)为原本译出,仅省去了“少作”和“即兴诗”部分的三首翻译诗未译。
1995年7月
于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
【注释】
(1)理查德·埃尔曼,《詹姆斯·乔伊斯》,纽约,1959年,第155页。
(2)《詹姆斯·乔伊斯书信集》第一卷,纽约和伦敦,1966年,第67页。
(3)同上。
(4)同上书,第158页。
(5)《詹姆斯·乔伊斯书信集》第二卷,第20页。
(6)《詹姆斯·乔伊斯书信集》第一卷,第67页。
(7)理查德·埃尔曼,《詹姆斯·乔伊斯》,纽约,1959年,第155页。
(8)《詹姆斯·乔伊斯书信集》第二卷,第219页。
(9)《斯蒂芬·希罗》,纽约,1944年,第80页。
(10)“詹姆斯·克莱伦斯·曼根”,载《评论集》,埃尔斯沃斯·梅森与理查德·埃尔曼合编,纽约,1959年,第18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