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单·扎赫诗选》译者序
《拿单·扎赫诗选》译者序
“诗即翻译中所丢失的东西。”美国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的这个似是而非的谬论往往被译诗的苛评者或拙劣的译诗者引以为利器或借口,以完全否定诗歌翻译或对自己的无能加以辩解。其实,同时代的美国诗人埃兹拉·庞德早有更精辟的见解,具体分析了诗歌的可译与不可译的成分:“你的诗歌打动读者的想像力之眼的那部分在被翻译成外语时会丝毫无损;诉诸耳朵的那部分则只能为懂原文的读者所欣赏。”(1)这就是说,诗歌的意象等思想内容是完全可以移译的,而诗歌的音韵等语音元素则是不可译也不必译的,因为在任何翻译中这部分都是要被译入语替换掉的。弗罗斯特的误区在于过分强调了诗歌的音韵,以至于把音韵当成了诗歌的全部。恰恰相反,英国诗人唐纳德·戴维认为,“最伟大的诗是最能够从翻译中幸存下来的”,因为诗更应当是“对普遍真理的探索,而不仅仅是对全部人类语言中某一种语言的独特性质的利用”。(2)音韵之于意义和形象,孰轻孰重,本无须多辩。奇怪的是,有人偏偏对诗歌的可译部分视而不见。更有甚者,有的译者声称自己译诗只重语感而不求意思的准确,则更是本末倒置,大谬不然了。
幸亏有意义和形象能够从一种语言转移到另一种语言,使诗歌经过翻译还能成其为诗歌,多次的转译才有可能或多或少保存原文的诗歌元素。我从前从英文转译了当代以色列头号诗人耶胡达·阿米亥的诗,颇受读者欢迎,就说明了这一信念是正确的。阿米亥的诗意象极鲜明,可译性极强。所以,每当听到有人称赞我译得好时,我总是说,是阿米亥写得好。正是因为他写得好,才吸引我忍不住玩了一票转译。然而,正像一个演员扮演某个角色大获成功,人们就殷切期望他“再来一个”,这不,出于对我的信赖,以色列希伯来语文学翻译研究所所长妮丽·寇恩女士又力邀我翻译当代以色列二号诗人拿单·扎赫(Natan Zach)。盛情难却,我勉强接受了。我向她申明:我本无资格译希伯来语诗歌;我所做的转译不过是过渡性的工作,只可在目前我国尚缺乏希伯来语译诗人才的情况下充当暂时的替代。我之所以敢于再次冒险,更多是基于以上信念,即好诗是能够经得起翻译甚至多次转译的。
转译是完全与原文的音韵隔绝的,所以无法讨论(据说扎赫的许多诗是押韵的,但韵式等声音模式在英译文中已经“丢失”)。扎赫的诗比起阿米亥的诗,总的说来形象感较弱;有时意思也较晦涩;篇幅同样短小,但不够凝炼。其各首诗作分别为多位不同译者英译;个别篇什有两种或更多译本。对比看来,各位英译者的水平和风格参差不齐,估计偏误歪曲在所难免。我转译时择善而从,尽量抓住每个英译本中“幸存”的东西,并使之一致可解。中译语言则以简单朴素、贴近口语为基调,因为据有关评论说,扎赫的原诗风格即如此。
拿单·扎赫与耶胡达·阿米亥同属于“独立战争一代”或“解放一代”。他们在巴勒斯坦地区土生土长(或幼年即移居此地),在以色列建国前后进入成年,参加过独立战争。这一代以希伯来语为母语的战后新诗人的思想感情与他们的前辈截然不同,他们倾向于降低声调、退避集体经验、对现实做自由观察、采用自由诗体以及从以普希金、席勒等欧洲古典和浪漫主义作家为主要偶像转向接受现代英美诗歌影响。他们宣告了观念性诗歌的终结以及与战前古典结构和整齐韵式传统的决裂,真正完成了希伯来语诗歌的现代化。
尽管阿米亥拥有众多模仿者,但是他却谦抑恬退,始终与文学圈保持着距离。而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反传统运动中叱咤风云的主将应是拿单·扎赫。扎赫不仅在创作实践中接受欧美现代主义的影响,追求一种实验性的开放诗风,而且还通过办刊物、写评论来向前辈诗人亚伯拉罕·施隆斯基、拿单·阿尔特曼等人的朦胧滥情、程式化、概念化、多用“圣经”典故的流行诗风宣战。他认为施隆斯基—阿尔特曼的追随者们的诗作执着于形式结构,而无任何逻辑意义可言。当然,这种论断不无偏激,但其用意即在于矫枉过正,为一种全新的诗风开道。扎赫的诗很少用象征和典故,而多营造一系列戏剧性场景或事件来表现情感和心理经验,其主题涉及生命的无常、死亡的困扰、人情的冷暖、世态的炎凉等,情调悲观。但他的语调却充满机智、诙谐、讽刺、调侃;措辞用语主要来自当代口语,偶尔也用文言词语表示强调。
拿单·扎赫于1930年出生在德国柏林;1935年随家人移居当时在英国托管下的巴勒斯坦地区;独立战争期间在以色列军中服役。战后,他在耶路撒冷的希伯来大学读书期间开始写作;1955年出版第一本诗集《最初的诗》。毕业后在一家出版社工作,同时在特拉维夫大学兼职教书;五十年代后期创办杂志《现在》。六十年代,他还活跃在戏剧界,先后在特拉维夫的两个剧院任职,直到1967年。在此期间,他翻译了布莱希特、迪伦马特、斯特林堡、弗里施等现代欧洲剧作家的剧本。他还与巴勒斯坦诗人拉希德·侯赛因合作,翻译了一本巴勒斯坦阿拉伯语民歌集。1968年,他定居英国,在埃塞克斯大学获英国文学博士学位之后,在伦敦的犹太电报通讯社任新闻编辑,后在埃塞克斯大学任教。1979年,他返回以色列,在海法大学任比较文学教授至今。他迄今出版有八本诗集、一个剧本、一本散文集、一本评论专著;1981年获以色列最重要的文学奖——贝阿里克奖。
2004年1月10日于
中国社会科学院
外国文学研究所
【注释】
(1)Peter Jones(ed),Imagist Poetry,Penguin Books,1972,p.133.
(2)John Press,Rule and Eenergy,OUP,1963,p.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