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的位置——《美术馆》和《给奥登先生的备忘录,29/8/66》的对比阅读
苦难的位置——《美术馆》和《给奥登先生的备忘录,29/8/66》的对比阅读
英国诗人威斯坦·休·奥登(Wystan Hugh Auden,1907—1973)的《美术馆》是一首几乎所有现代英诗选集无不收录的名诗。原诗如下:
Musée des Beaux Arts
About suffering they were never wrong,
The Old Masters:how well they understood
Its human position;how it takes place
Whilesomeone else is eating or opening a window or just walking dullyalong;
How,when the aged are reverently,passionately waiting
For the miraculous birth,there always must be
Children who did not specially want it to happen,skating
On a pond at the edge of the wood:
They never forgot
That even the dreadful martyrdom must run its course
Anyhow in a corner,some untidy spot
Wherethe dogs go on with their doggy life and the torturer’s horse
Scratches its innocent behind on a tree.
In Brueghel’s Icarus,for instance:how everything turns away
Quite leisurely from the disaster;the ploughman may
Have heard the splash,the forsaken cry,
But for him it was not all important failure;the sun shone
As it had to on the white legs disappearing into the green
Water;and the expensive delicate ship that must have seen
Something amazing,a boy falling out of the sky,
Had somewhere to get to and sailed calmly on.
拙译如下:
美术馆
对苦难的描绘,他们从没有错,
古代的大画师们:他们多么透彻地理解
苦难在人间的位置;它发生
在别的人正吃饭或开窗或只是无聊地散步时;
当老年人正虔敬而热切地期待
那神异的降生时,总是会有
不特别想要它光临的孩子们
在树林边缘的池塘上溜着冰。
他们从不忘记
即便是可怖的殉教也必定
在一个角落,某个杂乱的地点进行,
在那里,群狗继续着狗的生活,施虐者的马
在一棵树干上蹭着它无辜的屁股。
例如,在布鲁盖尔的《伊卡洛斯》中:一切
都悠闲地对灾难背过脸去;那耕夫或许
听见了落水的噗嗵声,那惨呼的余音,
但是对他来说,那并非了不得的失败;太阳
一如平常照着白腿消失在绿波
之中;那豪华精巧的船只也必看见了
骇人的景象:一个男孩从天空坠落,
但它有它的去处,仍旧平静地继续航行。
此诗作于1938年。是年,奥登在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参观王家美术博物馆,曾看到尼德兰画家彼埃特·布鲁盖尔(1525—1569)所作油画《伊卡洛斯的坠落》,深有感触。
伊卡洛斯是希腊传说中雅典的伟大建筑师和雕刻家代达罗斯之子。代达罗斯曾为克里特国王弥诺斯建造迷宫,以禁闭该国王后帕西淮与海神波塞冬赐赠的公牛所生的半人半牛怪物弥诺陶洛斯。可是迷宫建成之后,代达罗斯与其子伊卡洛斯也被囚禁其中。父子二人遂用蜡黏合羽毛制成双翼装在肩上,飞出迷宫。伊卡洛斯由于忘记了父亲的嘱咐而飞得太高,蜡翼被太阳融化,坠海而死。
布鲁盖尔的绘画即以此传说为题材。画面的一角展示伊卡洛斯正坠入大海,只剩两条白腿浮现于碧波之上,其余部分则描绘远处的航船和岸边的农夫:他(它)们都在悠闲地继续着各自的工作,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奥登深深叹服这幅画的精妙构思和深刻寓意,认为古代的绘画大师实在对人类的苦难有着极深切的理解。其实,画家也许只是有意无意地运用绘画构图法中司空见惯的反衬手法,即以平凡、冷静的事物与非凡、热烈的事物相对比,从而形成一种张力场。这有点儿类似文学表现手法中的“克制陈述”。然而作为观画者的诗人却能从中“看出”深意来:苦难或悲剧都只是个人的切身经验,局外人无法也无须分担,因此它们在“人间的位置”并不显要,而更重要的是,整个族类的生命延续。然而,对于当局的个人来说,正由于旁人无意的冷漠,苦难才愈显可怕难熬,或者说真正的苦难即孤独。
英国当代诗人乔治·麦克白(1932—1992)认为,此诗强调“生命继续的重要,不管这世界的其它部分正在发生何等惊人的暴行”(《1900—1975年诗选》)。这是强调生存的一面。我国已故翻译家查良铮给此诗做的注解则是:“本诗的主题是:人对别人的痛苦麻木无感”(《英国现代诗选》)。这是强调痛苦的一面。惟其不执着于痛苦,人才能继续其生命;也正因为人漠视痛苦,痛苦才愈显可怕。此诗妙就妙在把这一对矛盾同时并举,却不加特别的解释和评论。
此诗的语言是闲谈式的,语调是中性的,但貌似随便,实则凝炼,毫无冗词赘语,其中蕴涵的道理不是靠直陈,而是以形象出之。节奏和韵式相当松散、自由,但不规则中有呼应。尤其是全诗结构严谨,上下两节,一概说,一例释,一气呵成,浑然一体。全诗极强的视觉效果很切合“美术馆”这一题目。实际上,“施虐者的马/在一棵树干上蹭它无辜的屁股”这一细节也是借自布鲁盖尔的另一幅油画《屠杀无辜者》。
值得一提的是,美国诗人威廉·卡洛斯·威廉斯于1960年也以同一幅画为题材写了题为《画着伊卡洛斯坠落的风景画》的短诗。该诗结句作:“毫无意义的/海水/在海边/飞溅,不曾有人注意/伊卡洛斯/就这样溺水。”威廉斯只是据画面的描绘实说,没有人注意到伊卡洛斯的落水,而奥登却加以自己的想象,说耕夫和船上的人很可能都听到或看到了灾难的发生,但无动于衷,过后仍继续自己的事情。相比之下,后者显得更有深度。
然而,正因为这读入的“深度”,奥登受到了一位后辈诗人的批评和嘲讽。新西兰诗人阿利斯泰尔·特·阿里奇·坎贝尔(Alistair Te Ariki Campbell,1925—)的《给奥登先生的备忘录,29/8/66》一诗就是直接针对奥登的《美术馆》所作的讽刺诗。原诗如下:
Memo to Mr Auden,29/8/66
Re your’Musée des Beaux Arts’,Mr Auden,
The Old Masters may have never been wrong,
But we regret that you were often wrong,
Sometimes appallingly,as in’Miss Gee’.
As Mother’s little boy with close—set eyes,
You might have thrown fewer stones at birds
And more at Mother who may have been to blame.
Suffering is a personal thing,but we believe
You see it rather as a spectacle——a public thing.
Suffering is a small girl screaming to her mother
That the torturer’s horse has run her sister down.
As to thc childrcn skating on the pond,
One cry of anguish from the girl in labour
Will stop them all——excepting Mother’s boy
Reverently,passionately await the miraculous birth.
Some may have been stone—throwers in their youth,
And that same cry will pierce them with cruel delight.
The Old Masters knew that.You must have known that.
But you chose to write of doggy dogs and a horse
With an innocent behind——mere stage props,Mr Auden.
And as to that dreadful martyrdom,admit you willed it
Into happcning so you could write about it.
Mr Auden,you are the ploughman in Bruegel’s’Icarus’
Following a stage prop.You are the delicate
Expensive ship that sees something amazing,perhaps
Even tragic——a boy falling out of the sky,
But you have a poem to finish and sail calmly on.
拙译如下:
给奥登先生的备忘录,29/8/66
关于您的《美术馆》,奥登先生,
古代的大画师们也许从来就没有错,
但是我们遗憾,您却常常出错,
有时令人吃惊,如在《吉小姐》中。
还是母亲的长着斗鸡眼的小男孩儿时,
您也许向鸟雀投过较少的石子,
却向也许该受责难的母亲投得更多。
苦难是一种私事,但我们相信
您却把它看作一种景观——一种公事。
苦难是一个小女孩朝她母亲惊呼
那施虐者的马踢倒了她的妹妹。
至于在池塘上溜着冰的孩子们,
难产的少女的一声痛苦的叫喊
就会让他们全都停下——除了母亲的男孩
他会继续溜冰……奥登先生,不是所有老人
都虔敬而热切地期待那奇迹的降生。
有些也许在年幼时也是投石者,
但那同样的叫喊声会以残忍的快乐穿透他们。
昔日的大师们深知这点。您也必定深知这点。
可是您却选择了描写狗样的群狗和一匹
长着无辜的屁股的马——不过是舞台道具,奥登先生。
至于那场可怖的殉教,就承认是您强使它
发生,以便您可以描写它吧。
奥登先生,您就是布鲁盖尔的《伊卡洛斯》中的那耕夫
跟随着一件舞台道具。您就是那精巧
豪华的船只,看见了骇人的,也许是
悲惨的景象——一个男孩从天空坠落,
但您有一首诗要完成,遂仍旧平静地继续航行。
的确,坎贝尔也承认,“苦难是一种私事”,但他却指责奥登视之为一种局外人可以漠不关心的“景观”。创造如此“景观”的“昔日的大师们也许从来就没有错”,因为画家所表现的很可能是谁也没有注意到那场灾难的发生,而奥登不该想当然地说那耕夫“听见”了、那船上的人“看见”了“落水的噗通声”和“骇人的景象”。正如我们的孟夫子所言,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既然听见或看见了“悲惨的景象”,就不可能无动于衷。小女孩眼见妹妹被马踢倒,不免惊呼;溜冰的孩子们听见难产少女的痛苦叫喊自然会停下;就连曾是少年无赖者也会被“残忍的快乐穿透”。完全无动于衷,就大错特错了。然而,惊骇之余,又当如何呢?生活还不是仍旧平静地继续进行么。奥登并未说闻者和见者毫无反应,只不过他可能认为这本能的情感反应于事无补,因而略过不表而已。逝者长已矣,他所强调的是来者犹可追。坎贝尔则强调人们对苦难的即时情感反应。他的微词意即奥登太缺乏同情心。正所谓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个人的世界观和人生态度是很难争辩孰是孰非的。奥登的诗也不妨被视为对坎贝尔的反驳,前者也许会认为后者太多愁善感了呢。
观念也许不重要。有趣的倒是两首诗的写法。坎贝尔指责奥登为完成一首诗而造设了一些“舞台道具”,而他自己呢?他的整首诗不都是借奥登之题发挥而来的吗?他甚至直接借用了不少奥登诗中的意象,以及语句,如“施虐者的马”、“在池塘上溜着冰的孩子们”、“虔敬而热切地期待那奇迹的降生”、“无辜的屁股”、“精巧豪华的船只”、“骇人的景象”、“仍旧平静地继续航行”等。然而,他却把这些都当做石头投向了奥登。此所谓反其意而用之,“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效果似乎不错。
2002年8月
(原载《外国文学》200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