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镜人学术思想

一、张镜人学术思想

张镜人幼承庭训,立志杏林,恪守“茹古涵今,兼收并蓄,立足临床,重在创新”的治学思想,继承家学,治热病主张“熔伤寒、温病于一炉”,“祛邪”为先;治杂病宗东垣脾胃学说;强调“宏观以辨证,微观以借鉴”,悬壶70余春秋,临床颇多创新。

(一)伤寒、温病宜合不宜分——治热病祛邪为先,注重表与透

热病历来有伤寒与温病之争,张镜人在《上海张氏家族对伤寒热病临诊证治薪传》一文中指出:“伤寒与温病之争是不必要的,叶天士、吴鞠通分别倡导‘卫气营血辨证’和‘三焦辨证’,二家的理论和经验,也完全是《伤寒论》辨证论治具体运用的发展和补充。吴又可定三消饮,叶天士辨卫气营血,苟非深入仲景堂奥,何能有此领悟?毫无疑问,温病学说离不开《伤寒论》的理论指导,《伤寒论》得温病学说的结合,才更丰富和扩大了热病辨证论治的内容。”二者宜合不宜分,关键是如何掌握和应用,绝非争论的问题,故张镜人亦主张熔伤寒、温病于一炉,灵活的运用伤寒方和温病方,可谓深得古人之奥秘,领悟家传之要诀。

张氏家族诊治热病,辨证层次清晰,用药轻灵见长,既要继承,又多创新,开阔了热病的证治领域,拯救了众多重症危疾。张镜人继承家学,同时吸收张仲景、吴又可、叶天士等家证治热病的理论和经验,提出“师古而不泥古,厚古而不薄今,园机灵活,变化在我”,主张“解表与透里,祛邪为要务”。

按景岳所言“由表而入里,亦由表而出之”的原则,邪未离表,只应表解,故伤寒邪在三阳,有辛温发散者,温病邪在卫分,有辛平疏散者,正如戴北山《广温疫论》曰:“邪热必有着落,方着落在肌表时,非汗则邪无出路。”若邪已入里,还应尽可能抓住透达的机缘,导邪外出。故伤寒邪入三阴,有温经发表者,诚如喻西昌《尚论篇·卷下》注伤寒麻黄附子细辛汤证曰:“三阴之表法与三阳迥异,三阴必以温经之药为表……故麻黄与附子合用,俾外邪出而真阳不出,才是少阴表法之正也。”又如章虚谷在《医门棒喝》中所言:“阴经在里,故以身热为反,风为阳,寒为阴,阳胜于阴,则发热而浮于表,邪在阴经,故脉沉而不头痛也。以附子温藏,佐细辛、麻黄,从少阴导邪而出太阳,开腠以泻之也。”温病邪入气营血分或伏邪内发,有清透达邪者,诚如柳宝诒在《温热逢源》中言:“凡阳气内动,寒邪化热而发之证,外虽微有形寒,而里热炽盛,不恶风寒,骨节烦疼,渴热少汗,用药宜助阴气以托邪外出。”

伤寒与温病的治疗,离不开“解表”与“透里”两大法门,张镜人尝谓:“外感时气的治疗前提在祛邪,新感非表不解,伏气非透不达,救阴尚易,达邪最难,热退则津回,邪去则正安。”可见,在治疗上,围绕表与透的原则,如果在热病的各个阶段,选方用药,有机组合,至关重要。临证用药尤推崇豆豉一味,谓:豆豉一味兼擅“表”和“透”的功效,乃治新感与伏气的至当不易之品,贯穿热病治疗始终。盖豆豉乃经麻黄水浸制而成,治新感引动伏邪而寒邪偏重的疾患,虽不取麻、桂,而实不废麻、桂之意。将葱豉汤、栀豉汤、黑膏汤等方中豆豉不同的配伍组合,运用于热病的各个阶段,使表邪外达,伏邪透达,治热病取得满意的疗效,也是张氏家族数代人临床实践之结晶。此外,对发热、斑疹、战汗、神昏、下血等症候以及舌苔、脉象的变化,必须严密观察,用药丝丝入扣,才能收到应如桴鼓之效应。临床体会:无汗取豆豉,有汗取豆卷,热甚取生地黄,津伤取石斛,邪热内炽、劫夺津液并取生地黄、石斛,随症损益,确为临证之结晶,经得起实践的考验。临床上,张镜人运用温病学说的辨证规律和独到经验诊治变应性亚败血症、巨细胞病毒感染、急性胆道感染、胰腺炎、糖尿病合并感染等均取得满意疗效,体现了中医中药治疗热病的优势。

(二)重视后天之本——疗杂病崇尚脾胃学说

“人以水谷为本”,人之始生本乎精血之源,人之既生由乎水谷之养。非精血无以立形体之基础,非水谷无以成形体之壮实。而胃主受纳,脾主运化,脾胃为气血生化之源,为“后天之本”。李东垣谓:“元气之充足,皆由脾胃之气无所伤,而后能滋养元气。”“脾胃之气既伤,而元气亦不能充,而诸病之所由生也。”进一步又云:“脾胃为血气阴阳之根蒂也。”对脾胃生理病理的认识中,张镜人非常推崇吴鞠通“中焦如衡,非平不安”之说。盖胃属腑而为阳,脾属脏而为阴;脾气宜升,胃气喜降;脾性喜燥,胃性喜润;二者相反相成,才能较好完成饮食的受纳、消化、吸收功能。所以其升降、润燥、寒温等均须平衡协调,这就如称物之“衡”。平则不病,不平则病。张镜人在长期的临证实践中体会到重视脾胃的重要性和必要性,“脾胃强则诸脏强,脾胃弱则诸脏弱”,无论养生或治病都应重视脾胃,这在其临证实践中,特别是治疗疑难杂病中多有所体现。诊治慢性胃炎,依此确立了“升降并调、燥湿相适、寒温同用”的治疗原则,获得了比较满意的治疗效果。

对脾胃理论的重视,不但体现在对脾胃病本身的治疗上,在对其他系统的一些疾病的诊治上更应引起充分重视,如对慢性肾炎,一般都比较强调治肾,而张镜人在论治此病时兼重脾、肾,尤其重视对脾胃的调治。《内经》指出:“诸湿肿满,皆属于脾。”脾土健旺,协调于肺、肾之间,则津液精微当升则升,当降则降,敷布周身,滋养躯体;反之则清不升、浊不降,精微或随小溲排泄,出现蛋白尿、低蛋白血症等变化,饮食反成痰湿水浊,症见高脂血症或氮质潴留,治疗上应强调健脾以补土、益肾以壮水,二者不可偏废。同样论治高脂血症、肥胖症等疾病,亦强调饮食不节与脾运不健两方面互为因果。脾胃运化不健,痰湿瘀浊滋生,出现脂质代谢紊乱,导致高脂血症或形体肥胖,治疗时应先立足于健脾化痰,脾运健旺,痰浊自蠲,脂质代谢从根本上可恢复正常。诊治肺系疾病时,如哮喘缓解期、慢性支气管炎恢复期、肺结核吸收期、肺炎恢复期等,在治疗肺部疾病的同时,从“土为万物之母”“土生金”的五行生克理论出发,重视脾土对肺金的资生作用,强调培土生金法,以党参、白术、茯苓、甘草、山药、扁豆、莲肉之类益气健脾,助生化之源,滋养肺金,从而加速肺部疾病的痊愈,临床每获显效。

张镜人在临床遣方用药过程中,十分强调保护胃气。胃气一败,百药难进,胃气来复,诸脏才得转机。因此切忌一味追求中病而大剂、重剂妄投,顾此失彼,非远见之举。对于一些峻利之药,宜峻药缓投之法,即通过改变给药途径以取其效。如治疗氮质潴留时,采用大黄煎汤保留灌肠之法。在处方时又经常配伍谷芽、甘草之味,和胃安中、醒脾悦胃,并且协调诸药。此外在治疗一些杂病的同时,要告诫患者饮食节制,诸多疾病的成因往往与饮食不节有密切关系,同时诸多疾病的康复亦离不开饮食的合理和调养。

(三)主张气血贵在流通——重视活血化瘀法在内科领域的应用

人体气血,贵在流通,一受病邪,气血必碍。《素问·调经论》谓:“气血不和,百病乃变化而生。”因此,一方面人体一旦受邪或获病,气血的运行必然失畅,另一方面,气血运行不利,又会变生百病。可见保持气血运行畅利,病邪才无稽留之害,可以防病于前,保持气血流通,还可以促使疾病向愈。至于血流泣涩,成为“恶血”“蓄血”“干血”等血瘀病变,莫不壅塞气道,阻滞气机,那就更须采用活血化瘀的治法,所以活血化瘀法在内科有非常广泛的应用。

造成血瘀的病因很多,有气滞不畅而致血瘀,有气虚血运无力而致血瘀,有寒邪凝泣而致血瘀,有热伤血络或煎熬血液而致血瘀,有痰浊内蕴而致血瘀。临床体会,活血化瘀法的应用决不应是单一的,需根据“必伏其所主,而先其所因”的原则,结合清除形成血瘀的致病因素,这样才可以充分发挥活血化瘀的治疗作用,否则活而不行,化而又滞,徒劳无功。

1.活血化瘀与行气相结合 《诸病源候论·小儿杂病诸候》说:“血之在身,随气而行,常无停积。”故气行受阻,血流不畅,气血滞涩,日久必致血瘀,瘀不去则气更滞,进而互为因果,病情缠绵。临床多因情志不遂,气机失和所致,所谓“气有一息之不通,则血有一息之不行”,可见胸胁作胀,痛有定处等症状,治需气血并调,而以行气为主,气行则血亦行矣。

胸痛宜合颠倒木金散,本方出《医宗金鉴·四诊心法要诀》,由木香、郁金二味组成。治胸痛,属气郁痛者,以倍木香君之;属血郁痛者,以倍郁金君之。胁痛宜合柴胡疏肝散,本方出《景岳全书·古方八阵》,由柴胡、陈皮、枳壳、乌药、香附、甘草、川芎等组成。

2.活血化瘀与补气相结合 《灵枢·刺节真邪》谓:“虚邪偏客于身半,其入深,内居营卫,营卫稍衰,则真气去,邪气独留,发为偏枯。”后世有风从外中,痰火内发之说,王清任则主元气亏损,然中风一证应属本虚标实。“正气自虚”,苟非外风引动内风,挟痰火乘虚入中经络,绝不致发为卒倒偏枯之患。诸家所论,足资相互补充,当风阳已熄,痰火渐平,后遗肢体偏废,乃气虚不能运转,经隧积瘀留着,治须补气活血。盖血不自行,赖气以运行,元气复则血流通利,瘀无隐伏之机。

半身不遂,宜宗补阳还五汤,本方出《医林改错》,由黄芪、归尾、赤芍、川芎、桃仁、红花、地龙七味组成。治半身不遂,口眼歪斜,语言謇涩,口角流涎,大便干燥,小便频数,遗尿不禁。若心气不足,少阴之络瘀凝,症见胸闷且痛,舌淡红或紫暗,苔薄白,脉细涩或结代,应益心营以通络瘀,宜合人参养营汤,方出《太平惠民和剂局方》,由人参、黄芪、白术、肉桂、甘草、当归、白芍、熟地黄、五味子等组成。

3.活血化瘀与散寒相结合 《素问·举痛论》:“寒气客于脉中,则血泣脉急。”血泣脉急,疼痛攸生,临床如痛痹,骨节疼楚,妇女经闭,少腹冷痛,遇寒更重等,治需散寒行瘀。

痛痹骨节疼楚,宜宗乌头汤,本方出自《金匮要略·中风历节病脉证并治》,由麻黄、芍药、黄芪、炙甘草、川乌五味组成,治病历节,不可屈伸,疼痛。若妇女经闭,少腹冷痛,宜宗小调经散,本方出自《医宗金鉴·妇科心法要诀》,由当归、桂心、没药、琥珀、白芍等组成。

4.活血化瘀与清热相结合 《金匮要略·肺痿肺痈咳嗽上气病脉证治》云:“热之所过,血为之凝滞。”《医林改错》亦谓:“血受热则煎熬成块。”凡热毒内侵,血液受烁,或滞于肌腠经络,发为皮肤斑疹,身痛如被杖,或热聚膀胱,血渗入胞,发为血尿,治需清热凉瘀。

皮损红斑,肢体疼楚,宜宗升麻鳖甲汤,本方出自《金匮要略》,由升麻、当归、蜀椒、甘草、鳖甲、雄黄六味组成。治面赤斑斑如锦纹,面目青,咽喉痛,唾脓血,身体疼痛。若尿血宜宗小蓟饮子,本方出自《丹溪心法》,由生地黄、小蓟、滑石、通草、炒蒲黄、淡竹叶、藕节、当归、栀子、甘草等组成。

5.活血化瘀与祛痰相结合 《景岳全书》引王节斋曰:“津液者血之余,行乎脉外,流通一身,如天之清露。若血浊气浊,则凝聚而为痰,痰乃津液之变,如天之露也,故痰遍身上下,无处不到,盖即津液之在周身者。”由于痰为浊阴之邪,痰盛则滞气之往来,经脉壅遏,血凝而成瘀,临床可见胸痹、石瘿等症,治需祛痰化瘀。

胸痹宜宗栝楼薤白半夏汤,本方出《金匮要略·胸痹心痛短气病脉证治》,由栝楼实、薤白、半夏、白酒四味组成。治胸痹不得卧,心痛彻背。若石瘿宜宗海藻玉壶汤,方出《外科正宗》,由海藻、贝母、陈皮、青皮、昆布、当归、川芎、半夏、连翘、甘草、独活等组成。

许慎《说文解字》:“瘀,积血也。”段玉裁注:“血积于中病也。”盖凡瘀血留着,即成瘀疾,总以祛瘀为要。然“恶血当泻不泻”,定有所致之因。是知瘀非病之本,而惟病之标耳。若见瘀治瘀,不图其本,无异引指使臂,灌叶救根,欲求愈病难矣。就气血言,气为血帅,血随气行,故气滞与气虚均可引起血流瘀阻。从病邪论,则寒结、热灼、痰凝尽是致瘀之重要因素,临证如能审因施治,自必事半功倍。

(四)宏观结合微观——开拓中医药研究的新途径

“借助微观检测手段,为我所用”“宏观以辨证,微观以借鉴”是张镜人开展临床工作和科研工作的一贯主张。张镜人治疗疾病不受西医病名的局限,辨证论治从整体出发,诊病时细问病情,详察舌苔,除传统的观察舌苔方法外,很重视舌下静脉的观察,体会到舌下静脉瘀紫、曲张、增粗,均为血瘀证的辨证提供了客观依据。遵循“持脉有道,虚静为保”的教导,三部九候,反复推敲,脉证相合,重脉重舌,各有所主。四诊合参,力图透过现象去探求疾病的本质,为八纲辨证、脏腑辨证、气血辨证提供一定依据,这种宏观辨证的诊病方法,既具有中医传统的特色,又有很大的优越性。

随着医学的迅猛发展,现代的客观化检测手段不断提高,中西医学要相互渗透、互相借鉴,现代微观检测手段可以延伸中医四诊,并有效拓展四诊的广度及深度。张镜人认为中医更要善于汲取新的信息和知识,借助于此,可以加深对“病”和“证”的认识。在临床上有诸内者,未必尽形诸外,隐匿的、疑似的迹象无法完全依靠宏观辨证洞悉,因此,对中医学的研究,尤其是临床研究和科研工作,应借鉴微观检测方法,积极运用现代科学技术、仪器设备及理化实验手段。这样做,一方面弥补了直观、宏观之不足,另一方面可不断充实四诊内涵,有助于提高疾病的诊断,也可为临床及科研提供客观指标,对于整理研究、继承发扬中医学可开拓更广阔的领域。比如诊治慢性胃炎时,借助胃镜直观及病理组织活检的微观所见,了解胃黏膜病变情况,指导辨证用药,可取得比较满意的疗效。胃黏膜苍白色淡,当为脾虚;胃黏膜充血、水肿,甚至糜烂,当为胃热;黏膜下血管纹显露,当为胃体受损,胃阴不足;黏膜颗粒样增生,则为血瘀痰浊阻滞。将微观所见参于中医辨证之中,可使中医望诊获得延伸和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