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流派人物记事
一代宗师张骧云
张骧云(1855—1925),名世镳,以字行,又字景和,别号隐庵、冰壶,麟祥四子,张氏内科第九代传人,也是近代张氏内科杰出代表,有“江南第一名医”之称。他年少父亡,跟随二位兄长学医。成年后,学业有成,声望日高,远近闻名,民国《上海县志》记载了其行医情况,以高尚的医术、医风获得好评。骧云秉承家学,以善治伤寒时证著名于世,医道高、医术精。他为人正直俭朴,坚持以医术行仁,不媚权贵,医德高尚,为众人所崇敬。诊病时,从不计较诊金多寡有无,遇贫病者常不取酬,甚至解囊资助药费。在他医名日盛之时,因病致耳听力减退,因此“张聋”之称不胫而走,妇孺皆知,其真名反鲜为人知。
一、年少亡父,发奋学艺,继承祖业,悬壶济世
张骧云13岁父亡,在其父去世后家境清苦,幸得晓云、蔚云二位兄长照顾,学医不辍。成婚后,医业虽已学成,但仍在晓云诊所助诊。中年时患上了重症烂喉痧,病后听力减退,不忍再增加二兄负担,即从城内老宅迁到四马路(今上海福州路)浙江路的浙江里自设诊所,起初业务清淡,还兼任难民栖留所、普育堂医生,为劳苦大众治病,使他深刻体会到贫病交迫的苦楚。他早年的坎坷境遇,对他一生的为医之道和为人之道,起着重要作用。稍有医名时,家中又遭火灾,乃迁至泥城桥平桥里(今上海北京西路146号)居住并设诊所,医名日盛。其户外虽不挂行医招牌,也从不做广告宣传,但上海市民尽识其门,至其诊所求医者,终日门庭若市,一无暇日。
二、救死扶伤,不计诊费,高风亮节,淡泊名利
“医以救人,非以营业”“医无贫富,惟以实心救之”,是张骧云的至理名言,亦是他一生身体力行的为医之道。下举几例,可窥一斑。
去他诊所看病,不论贫富贵贱,都一视同仁,排队就坐,依次就诊,没有“拔号”(即付出双倍或四倍诊金提前看病),他说这是对“富者得而贫者失,我不为也”。但对用床板或藤椅抬来看病的重患者,则主动优先为之诊治。对达官显贵,他从不阿谀奉承;对穷苦患者,他从不歧视,不论诊金多寡有无,一样悉心诊视,并常解囊相助,资其药费。另外,对声势显赫,以重金想聘者,多予拒绝。如光绪帝病重时,全国各省招募名医赴京,苏州抚台陆元鼎誉骧云为“江南第一名医”,再三重金相聘,卒以老母体弱为由,固辞不往。巨商盛宣怀因骧云医好他的伤寒重症,以10万银两聘他出任华医学院院长,也遭回绝。所以张骧云不趋炎附势、不轻视贫贱的医德医风,不仅在平民百姓中享有盛誉,在上层社会亦有一定影响。这些事迹,有的至今在上海中医药历史博物馆仍有展示。
三、民族大义,勇斗哈同
“精神乃磨炼而出,晏安乃至毒之谋”是张骧云为人的座右铭,并亲笔题书以教诲子孙。他一生俭朴勤劳,对家人管教甚严,尤其在十里洋场的旧上海,崇洋媚外风靡一时,他坚持用国货,抵制洋货,穿土布,不穿洋布,出诊坐轿子,不坐人力车、汽车,不知者以为过于顽固守旧,实际上是他反对洋人欺凌,具有爱国心、民族感的一种表现。例如,英商犹太人哈同,在静安寺路(今上海南京西路)用竹篱笆围起100多亩土地,建筑哈同花园,并伙同租界工部局英籍律师出公告,威胁居民,切断水源,阻塞出路,以贱价强行收买,强迫居民拆迁,许多居民不得不忍辱迁出。张骧云为了维护其第五、第六代祖先的墓地不受洋人侵犯掠夺,坚决向哈同抗争,诉诸公共租界法院及英国驻沪领事馆。哈同施尽各种威胁利诱的手段,骧云始终没有屈服让步,经过数年的诉讼交涉,租界法院及英国领事馆迫于公众舆论和张骧云的声望,不得不判哈同败诉,责令其不得侵占张氏祖坟墓地,并筑小路直通园内,以便张氏后人祭扫。此事在上海一时传为美谈,在《上海县志》《龙华张氏支谱》中均有详尽记载。
四、擅治伤寒,热病克星
“得了伤寒病,去找张聋”,这句话在上海人中间流传很广,至今仍有传诵,这是对他高超医术的最好反映。有些人以为他有什么祖传秘方,能起死回生,救人于垂危。实际是他精研中医典籍,又善于总结丰富的临床经验,辨证仔细,用药精当而取得疗效。例如,有一巨商患湿温伤寒,病情转恶,群医束手。骧云的挚友御医陈莲舫邀其会诊。骧云诊视病情后,对群医所作的“湿热蕴结于中焦”的诊断,无甚异议,但对所开处方则不赞同,指出该病非汗吐可解,必须采取果断措施,泄浊通下,才能解除蕴结于中焦的湿热,不能单纯考虑患者平素养尊处优,痛延多日而顾忌通下之法,从而延误病情。群医对张氏之论均未敢同意,怕下后虚脱,以致不起。争辩良久,骧云提出先用调胃承气汤轻下法,并佐以西洋参以扶正试之,果有良效,病情由此转机,群医乃服。可见其用药平常,但针对病情,用药果断,配伍确当,高人一筹。
五、年近花甲,筑庐补读
张骧云因年少丧父,踏上社会后诊务繁忙,缺乏读书时间而深感不足,所以他一方面严格要求子侄认真读书,一方面以身作则,好学不倦。他的学习,一是充分利用零星时间,在床头、案头和出诊的轿子中都放有医书,以便随时阅读;二是常和同道知友相互讨论疑难病案的诊治经验,研究有关医学理论,和他一起讨论的有曾任皇室御医的陈莲舫、湖州名医凌嘉六等;三是在临诊中认真吸取经验教训,他说;“娴熟医理,必求诸书,如官宦之科甲出身,诚属正途;然凭脉分经、用药能圆通活变,全赖于阅病多,从中吸取经验教训,是书本知识所难以解决的,二者绝不能偏废。”同时,他认为“张氏阅病多,辨证用药能圆通活变,是我所长,但诊务繁忙,无暇读书,是所不足和遗憾”。所以在他母亲逝世后,又加上他本人积劳成疾,得了瘈疭之疾,就在父母墓地旁建一小屋,额其名曰“淞隐补读庐”,作为读书养病之处。他在匾额中又作了《自记》。遗著有《张骧云膏方集》《君扬诊余随笔》。
骧云有子三人:长子名汝炳(字星若),继其业;次子名汝堃(字右方),毕业于圣约翰大学,服务于招商局;三子名徵,早殇。孙有三:庆增(字骧孙)、庆基(字龙孙),均继其业;庆耀,早殇。曾孙女存瑜,曾孙存録(字伯讷)、存钧三人继其业。诊所均不挂行医招牌,患者亦不究其真名,咸以老聋、小聋
称之。
(张伯讷,《海上医林》,上海人民出版社)
张镜人:沪上中医第一人——堪称上海现代中医业奠基人
张镜人为杏林大家,想不到当初学医属被迫。除了医道,其雅号藏扇吟诗,亦名闻海内外。说他是“第一人”,倒不是他在上海中医界年资最高,年方69,在老中医里还算是“小弟弟”;也不仅因其医道非凡,尽管他的某项医学成就获“国家科技进步奖”,至今上海同行中尚未出现第二人;乃因其堪称上海现代中医事业“开局奠基”的人物。
被迫学医竟成大家
张氏家族乃杏林世家,始行医于明末,历清朝,传到张镜人已十二世。
如今张镜人身为中华全国中医学会副会长兼上海市中医学会理事长,倒也可无愧于“列祖列宗”,但他对笔者坦言:“我学医,实在是被迫的。”“我自幼喜欢写诗,热衷于旧文学。”张镜人说:“但是身为长子,家庭便把我定为‘第二梯队’强加培养,以期继承父业。我好羡慕二弟能到洋学堂读书,而我却不得不在家念私塾。家族大,规矩重,我无力反抗。12岁起即研读《内经》《伤寒论》《金匮要略》及本草、方剂等中医典籍,同时学习古典文学。14至20岁半日由老师课读,半日随父临诊。1946年抗日战争胜利后,国内首次中医专业考试,考题颇刁,浙江一带3000多人来沪应考,仅取300余人,我亦幸被录取,这才真正促使我走上终生行医的道路。”
曾为国家领导人诊脉
张镜人行医数十年,在病家中赢得“神医”二字。其于发热性疾病、慢性肾炎、慢性肾功能不全、系统性红斑狼疮、多发性骨髓瘤等病的辨证施治,师法而不拘方,匠心独运,用药如用兵,惟求取胜,且每获桴应。其多项医学成果屡屡获奖,尤其他以独具心得的调气活血法则处方治疗萎缩性胃炎,竟使70%~80%的患者病症逆转,这在世界上尚无先例,遂于1986年获得“国家科技进步奖”。据悉,这一法则医治萎缩性胃炎的成功率现更是提高到90%以上。
张氏曾发布《热病证治薪传》《暑温与湿温的证治探讨》《慢性肾功能不全的证治》《慢性胃炎的证治》等论著,并参与了《辞海·中医学科》《中医内科学》《中医诊断学》《中医症状鉴别诊断学》《中医证候鉴别诊断学》之编撰。有的著作在海外被翻译出版。曾10度赴日讲学或做学术交流,并多次赴港,致力促使中医学走向世界。
张镜人所医的患者既有布衣平民,亦有名流显贵。张府上有一幅上海画坛百岁寿星朱屺瞻所绘山水,堪为朱氏笔墨之精品,绝非应酬之作。原来10年前,朱屺瞻患食管裂孔疝,病情危险,住入当时由张镜人任中医科主任的上海市第一人民医院,经中西医结合医治,康复出院,遂欣然作画相赠。已故篆刻大师陈巨来“文化大革命”前患有肝腹水,经张镜人医治,腹水消失。国家领导人曾经张镜人诊脉、处方,但张镜人对此亦不多说。
奠定上海现代中医基业
若论医道,当今上海中医界高手林立,如姜春华、裘沛然、董庭瑶、蔡小荪、石印玉等都大有可书之处。而张镜人身为悬壶济世的医家,又为政府卫生管理机构的行政官员,对上海中医事业之振兴却另有影响深远的一番作为。
张镜人虽出身名医世家,然出道后深觉中医前景可忧。辉煌了数千年的中医到了近代陷入“落魄潦倒”的境遇。据张镜人回忆,那时中医社会地位低下,上海的医院仅容西医,而拒中医于门外,中医只能状如散沙,自生自灭。20世纪50年代初,国家开始采取措施振兴中医业。张镜人为之振奋,遂放弃了收入颇丰的私家诊所,进入一所公立医院任副院长。他被推选为上海第一个成立的医务工作者协会主任委员,成为唯一任此职的中医。1954年进入上海市卫生局任中医科长,两年后升任为中医处副处长。从此,他为振兴中医事业在上海大干了一番——在所有上海的医院乃至大企业所附医疗机构中设立中医科。作为具体落实此事的官员,张镜人既要说服各家医院,又要为此设法解决经费、人才等问题。此事张镜人至今忆及,犹感叹当时之阻力重重。但这对中医之走上“正轨”和普及提高,实是作用重大,效果显著。
国家卫生部首先在全国设立四所中医学院,择址于上海、北京、成都和广州。张氏作为上海的代表赴京筹划此事务,回沪后即为上海中医学院之筹建奔波操劳,从教学大纲之设立到基建规划,事必躬亲,终使上海中医学院得于1956年顺利开学。
同年,成立了上海第一家中医专科医院——上海第十一人民医院,现改名为曙光医院。这几项由张氏主持或具体落实的重大步骤,使之被公认为——对上海的现代中医事业起了开拓局面和奠定基础的作用。
后张镜人又被晋升为上海市卫生局副局长,又致力于在上海郊区设立中医医院,使每个县和区都拥有一家中医医院。如今这一计划已基本完成。
近年,张镜人已从“官”位上退了下来,仍任上海卫生局顾问和上海市第一人民医院中医研究室主任,致力于科学研究和收徒。他的另一项课题——“病毒性心肌炎后心律失常的研究”,于不久前在国家中医药管理局重大科研课题招标中中标。
张镜人还拥有上海医科大学教授之衔,历来重视培养中医后起之秀。去年国家中医药管理局颁布实施“名老中医师承制”,张镜人即收高徒两名,一为名中医石幼山之子石蕴玉,一为其曾叔祖,大名鼎鼎的张聋之曾孙——亦即张镜人之堂弟张存钧。
张镜人有二子一女。其幼子学医,学的是西医,但张镜人特意安排他到中医学院进修3年。如今幼子在日本攻读医学博士。“他学的是免疫学,中医学方面的修养会对他今后事业有帮助的。”
身为全国政协委员,张镜人对中医事业的发展仍是相当有责任感。去年全国政协开会,他与其他委员就中医振兴、医疗体制改革等向政府提了数十项提案。
雅好亦是一绝
除了医道,张镜人另有几项雅好亦可谓名闻海外。
一是其藏扇。据他自己说,藏扇最多时曾达七八百把,正准备向一千把努力,其中仅张大千所绘扇面即占了二十多把。张镜人所藏扇面都是历代名家所绘精品,既有正面明文徵明图、背面清康熙御笔的“宫中藏物”,也有近代大画家林风眠唯一应其所邀画过的一把扇面,“据说外界对这把扇面喊价颇高”,张氏颇为得意。因为他对书画颇有鉴赏力,且已有藏扇均属上佳之作。“夏天每日换一把用用,悠哉游哉。”张氏补充道:“当然,用时也是很当心的。”
另一雅好乃是吟诗。他说“已经记不得作了多少诗了”,报端常见其诗刊出。写的自然不是朦胧诗而是旧体诗。张镜人说,他有一首诗常书赠朋友。那是某次于广东南海县西樵山碧云村口见一口井“晶莹甘冽,汲之不涸……叶落井中,即被流水冲去,故名无叶井”,遂有所感而吟:“甘冽樵山第一泉,井栏欹侧树参天。难容落叶沾流洁,自守清廉不计年。”张镜人说,“无叶井”给他颇多启示,“为人、处世、行医都应如斯”。
张镜人小传
张镜人,上海人,名中医。1923年6月1日生。出身名医世家,作为长子,他被定为第十二世传人,悉心栽培。1945年始开私人诊所,名动沪上。
1947年,与上海张裕泰营造厂老板张裕泰之孙女张仁蓉成亲,同甘共苦,恩爱至今。
1952年,任上海安当医院副院长。1954年入上海市卫生局,历任中医科长、副处长,为上海的中医事业立下“开业奠基”之功。
“文化大革命”中,扫过厕所、种过田,3年后被安排在中医门诊部行医。1983年,被任命为上海市卫生局副局长。多项医学成果屡屡获奖,尤以所获“国家科技进步奖”为最。著述颇多,多次赴海外讲学或交流。
现任中华全国中医学会副会长暨上海市中医学会会长、上海医科大学教授等职。
(香港《文汇报》,1992年11月2日)
寻觅上海记忆
东海只在网络上从事同一件事,那就是将许多有关老上海的建筑记忆,不为人知的沧桑变迁,在他示指按弄快门的瞬间,变成永恒的纪念。“弄堂有人文气息,但现状就是,我们缺少—套程序。在一些商业利益的驱使下,我们已经牺牲了太多更珍贵的人文气息,直到最后才想到弥补,可是世间哪有后悔药可吃。”东海的探寻充满着执着和艰辛,也带着寻获的快乐和满足……
谁是张承裕?
一幢老房子,没有了文字记载,只有石碑上几近磨灭的文字,却让人发掘出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东海游走于上海老弄堂留住“记忆”时,曾在市中心繁华商业圈北京西路的一隅,看到一条狭窄到只能勉强容身一人通过的小弄堂,粗看之下这里中西合璧式的石库门宅院与上海千千万万的石库门老房并无两样,在其貌不扬的“平俗”外表之下,这条没有什么名气的小弄并不那么起眼。
可是,弄口的墙角边镶嵌着的一块界碑吸引住了东海的眼球,这块界碑足有半人高,比上海其他地方找到过的界碑都要高。尽管,表面被粉刷了一层涂料,可上面“张承裕堂墙界”几个字还是清晰可见,而其侧面同样刻有文字“墙外余地二尺”。
一个疑问不禁油然而生,谁是碑上文字所述的张承裕?正当东海悉心观察这块石碑,想从中了解它的来历时,一旁的居民凑上来告诉东海:你知道吗?这是张聋住宅的界碑,里面的房子就是原来张聋
的住宅和医所。那个一直萦绕心头的疑问也最终得到了解答:原来这里就是当年张聋
行医和居住的宅院,显然,界碑上“张承裕堂”正是张家的堂号了。
真是“弄堂虽小,五脏俱全”,20世纪初的上海滩流传着一句尽人皆知的老古话:“得了伤寒病,去找张聋”。这句韵脚不甚和谐的古话却饱含着一代名医生平的点滴传奇,在他的同时代,还有被称之为“北丁南夏”的丁甘仁和夏应堂坐镇,却没有一人敌得过张聋
的传奇,而这里竟然正是这位江湖怪医生前居住的宅院。
张聋这个古怪的名字的由来本身就充满着传奇色彩。27岁时的张聋
还在使用张骧云的本名四海行医,一次在为某烂喉痧患者舌诊时,患者突然呕吐,秽物直喷其面,张聋
回寓即染重病,渐至两耳失聪。此后,他不得不依赖自制的“喇叭筒”作为助听的工具帮患者看病,因此就有了张聋
这个名号,“他失聪之后研究出了治疗伤寒的特效药,因此张聋
也就逐渐成了上海滩鼎鼎大名的伤寒中医”,东海说道。张聋
还在医疗实践中勇于变革创新,形成了独特“张氏流派”,在伤寒病领域,以“张聋
,一帖药”而蜚声江南,他的“张家膏”更是名噪一时。逐渐他的真名反而被人淡忘了。
当时,在公共租界操办私人诊所的医师并不少,挂号费也各有高低。而张聋的诊所挂号费是最低的,只要两角二分银洋。因此,张家门前求诊者如云,常常五更就有人排队,都由家人用藤椅铺板抬来的。早晨6时,满屋子满天井都是伤寒发热的患者,每天早上还有许多小贩行走其间,卖各式点心给病者和陪伴者。
更有趣的是,在陈存仁的回忆录中还提到,当时的医师都是坐着轿车出诊的,但张聋始终认为这是西医的作派而坚持乘坐轿子出行,这在当时看来也是十分乖张出挑的举止,也从另一个方面印证了张聋
对传统的秉持。
探秘张聋老宅
根据资料记载,在历史上张聋在爱文义路(现上海北京西路)上的宅院,规模非常大,是个前后五进深的大宅院,里面的设施更是天井套天井,房间套房间,旁边还有小花园,张聋
的后人张存钧的妻子童秀瑜也曾回忆自己嫁入张家时,犹如刘姥姥进大观园一般……可是,经过那么多年历史的沧桑变迁,东海走遍整条弄堂,没有见到一座貌似传说中大宅院的门楼。
无奈之下便问了路人,才知石碑旁的那家名叫“国泰旅社”的小旅馆就是昔日张聋的宅院。进入一探究竟,却让东海倍感失落,房屋的空间已被分割成数个房间,毫无半点大户人家宅院的气势,房屋的原状早已不复存在,让人感慨万分。
一位老居民告诉东海,“国泰旅社”只是张宅最后一进房屋,前面还有其他宅院,随后就带他走到弄堂的2号,穿过一进有些年头的小铁门,转过一个石框门洞后,里面豁然开朗,一个大大的天井展现在面前,还是一个二层楼结构,三面有着漂亮的铁艺栏杆回廊的大院落,东海介绍说:“现在里面已经被好几家住户所居住,里面的空间也是后来重新分割的,显得非常凌乱。但从房屋构造的细部,如木墙上的雕刻构件,还是能看出大宅院原有的气派。”
这进宅院最引人入胜的要数二楼三面回廊的一圈精美的铁艺栏杆,再仔细观察这圈铁艺栏杆每个圆圈中都铸有四个篆字,不太好辨认。而且东、北、西三面的篆字是各不相同的,依稀是“延年益寿”“长生无极”“高安万世”,尚待考证。东海把照片贴上论坛后,有网友跟帖称,这些铁艺栏杆是西方传入中国的建筑技艺又融合了中国瓦当艺术特色,这在上海其他同类建筑中可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创举。
走进弄堂里的另一扇不起眼的小门,便是张宅的另一进院落,这里的天井比之前的院落小了不少,但非常精致。东海介绍说,天井二楼四周窗户下,都有做工精致的木雕护板围着,房子的楼梯也非常普通,精致小巧是它最大的特点,或许是张家的晚辈居住的地方。
东海还百般尝试想找到当年张聋医馆的招牌,却始终寻之不得。在询问之下才得知,张聋
的诊所很特别,它的门口从来不挂招牌,病家只要随便找辆黄包车,跟车夫说去“张聋
”的诊所,保证会准确无误地把你送到这里,不会出错。可现在留下的这条只容一人通过的窄巷无论如何是过不了黄包车的,当时人又是如何来此就诊的呢?
东海还想看张家老宅的其他院落,却被告知此院通往其他院落的通道早已封闭。张聋1925年去世后,他的子孙继续在张家老宅里居住和行医。前几年,这个院子二楼的东厢房还住着张聋
的曾孙、张家医术的第十二代传人、上海第一人民医院中医科教授张存钧。
随着岁月的流逝,张家大宅早已物是人非,已成了“七十二家房客”般拥挤的大杂院,从前的厅堂、灶间都住进了大大小小许许多多的人家,里面的陈设更是变化巨大。而根据张存钧回忆,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张家老宅以及老宅内保存的许多医书都曾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坏,令人遗憾。
柯灵先生推荐出版的李恩绩《爱俪园梦影录》曾记叙了当年英籍犹太人哈同兴建爱俪园(今上海展览中心处)时强行征地,张氏的五世祖坟正处园地当中,哈同自恃洋人势力,威胁利诱,想要强购墓地。但张聋据理力争,终于在整整抗争了10年后,哈同败诉,被判决不得侵犯张氏坟址,须另辟小路供张氏家族祭祀时出入,在当时亦被传作佳话。
可是如今又有谁来拯救张聋遗留下的老宅呢?东海极力呼吁:“这次的第四次文物普查,张聋
老宅完全可以上报到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我建议把张家大宅重新利用起来,整修成一个张聋
传统医学博物馆,里面可以陈列张家前几年捐赠给国家的那些珍贵的文物资料。”
(王悦阳,《新民周刊》,2009年7月)
泽惠神州亿万人增寿——读著名中医学家张镜人教授诗词有感
张镜人教授,名存鉴,是饮誉沪上的张氏医家第十二代传人,张氏家族自明末迄今执业行医代有传人,尤以擅治伤寒热病而名著江南。张老行医60余载,积有丰富的临床经验,治热病主张祛邪为先,疗杂病独崇脾胃学说,他在治疗伤寒热病时强调的“表透”和“透表”,为医家所折服,著名中医学家、诗人裘沛然教授在诗中赞扬道“醍醐重振旧家声,两字精严客尽惊”,这里的“两字”就是上述经验之谓。张老不仅是医术精深的医家,还是一位学识渊博、兴趣雅致的文人。他幼承庭训,国学功底深厚,少年、青年时期随父张益君学习中医期间,即秉承医文相通、注重文化的传统,在医术日趋精湛的同时,书法、诗词、绘画也齐头并进。1937年他年方14岁,随父母游览杭州时即写下了两首五言绝句和一首五言律诗,诗情画意跃然纸上。此后,每有朋友相会、重要会议、游历祖国名山大川、中医界的盛事佳话、亲情友情师生情,情动于中,有感而发,思绪如潮,涌向笔端,巨构佳篇,自然天成。他的能诗之名也不胫而走,因而在40岁时,他的诗友,亦是现时沪上名中医“三老”之一的裘沛然教授(另二老是张镜人、颜德馨教授),写了一首题为《庆张镜人医师四秩寿辰》的七律,其尾联是这样写的:“借问江东吟咏者,风流人物属张生。”张老于诗词的功力和造诣由此可见一斑。最近张老在友人的帮助下,将一生写下的诗词结成一集,准备付梓出版,笔者有幸先期拜读原稿,获益良多、受教匪浅。
张镜人教授是上海中医事业的奠基人之一,新中国成立之初,他最早关闭自己的诊所,参加上海市卫生局从事中医行政管理工作。数十年来他栉风沐雨,为中医事业的发展奔走呼号、殚精竭虑,在临床和科研上孜孜以求、从不懈怠,对患者“不论贫富,药施一例”。他平生视为快乐的事是“重病人抢救过来了、病人的病好了,会轻松好几天”。他的这种济世救人、与患者休戚与共的仁爱之心,以及对中医的无比热爱和执着追求,为中医事业奉献一切的献身精神,洋溢在他的诗篇中。他在1982年7月写的一首《醉花阴》词中表述了他毕生追求的志向和目标,词的下半阙是:“中医宝库称丰富,本草饶研究。愿效李时珍,泽惠神州,亿万人增寿。”张老一生践行自己的诺言,身体力行,大力弘扬历代名医倡导的医德医风,成为年轻一代中医人学习的榜样。在日常生活和医疗活动中,张老每当看到或听到中医发展的好现象和好消息时,都非常激动兴奋,每每会诗兴勃发,中华全国中医学会内科学会成立时,群英荟萃、济济一堂,他赋诗志盛:“内科盛会自辉煌,医学交流济一堂。饫听高龄传妙谛,欣看新秀谱宏章。”他在注释中特别提到,会上有年逾古稀的老专家介绍用药经验,更有一批毕业于上海中医学院的年轻学者进行交流,“临床、教学工作卓有成绩,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洵非虚语”。《上海中医药杂志》复刊5周年之际,张老看到自己曾经倾注过心力的杂志健康成长而欣喜不已,于是搦管濡墨,深情地写道:“继承古义化新知,学术交流能在师。此日洛阳惊纸贵,果然汇讲胜吴医。”表达了他的祝贺之忱和期望之切,表达了他在看到中医学术进步和事业发展之后的喜悦心情。
张老的人生跨越了新、旧两个中国,旧中国外敌侵略、国力衰弱、民不聊生的凄惨景象,在他年轻的头脑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在当时写下的一些诗词作品中,留下了时代的印记,诗词的风格也显得沉郁。例如写于1945年元旦的诗作中有“天旋地转三生梦,腊尽春回一夜愁”的句子,1946年至1947年所作的诗中反复吟诵“诗肠无计遣新辞”“不堪相对一沉思”。流露了对前途的渺茫和抑郁忧愁的情绪,表达对当时社会的不满。新中国成立后,万象更新、生机蓬勃,张老投身于祖国建设和中医发展的事业中,视野开阔、心胸豁达,诗风为之一变,明快清丽,激情四溢。“阡陌纵横稻穗黄,人勤地壮岁时康。丰登在望田家乐,争颂农村政策良。”农村出现的新面貌和农民积极性得到发挥后的喜获丰收,令诗人欣喜不已。“雨过天晴,匡庐面目识分明,一望长江如匹练,帆影轻盈。”这是对祖国大好河山的赞美,登高望远,气势宏阔。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以“能写景物真感情”作为有境界的上乘之作,而真感情是以“赤子之心”为基础的。张老的诗句正是赤子之心、真感情的深情流露,表达了他对中国共产党领导的、走改革开放之路、建设成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祖国的热爱之情。这种情感是发自肺腑极其真诚的,因为他有着新、旧两个社会对比的深切体验,有从坎坷曲折的人生之路中得到的深刻启示,这是张老一辈的知识分子具备的可贵可敬的品格。
“医乃仁术”“仁者爱人”。在张老的诗词中,充满了朋友之爱、夫妻之爱、长幼之爱、事业之爱、山水之爱,爱情爱意浸润在字里行间,成为诗词的“魂”。有人说,情感是诗歌的眼泪、血液和汗水,读张老的诗也有这种动人心魄的体会。他与夫人张仁蓉女士,相濡以沫、伉俪情深,近年来她卧病在床,张老以高龄孱弱之躯不离左右、倾心服侍。这种使人动容的情感在张老的诗作中也描绘得淋漓尽致:“离家六日五封信,忆汝三更九转肠。赖有窗前明月色,照人南北共清光。”情真意切、感人至深。1983年1月2日中午,张老喜爱的外孙健儿忽撄暴病,于4日凌晨夭疡,张老“悲恸万分,衔哀成诗一首”,其中写道:“幼苗遽摧折,老泪自沧滂。物在人遂杳,宵来一恸伤。”悲痛之情,令人扼腕。张老对师长和朋友同样是一片赤诚之心,中医兼武术名家王子平先生百岁诞辰,他在武汉开会,写下七律一首抒怀景慕之忱:“击剑论拳两擅长,王家医术亦精良……”神交30多年的老友赵超构先生魂归道山,张老哀恸之际挥笔写下:“谦谦君子貌慈和,卅载交期诲益多……遗墨千秋留海内,一编未晚姓名香。”超构先生晚年以林放笔名在新民晚报辟《未晚谈》专栏多年,其文笔犀利,针砭时弊入木三分,影响深远。张老以此入诗可谓识人之明。至于爱山爱水,以风光美景为题材的诗作,占了张老诗集中的大部分篇幅,而这些看似写景的诗,都浸染了作者深沉的情感,借景抒情、凝情于景、情景交融、浑然一体,是这些诗篇的特点。他瞻仰黄花岗烈士墓则告慰先烈:“七十二贤应笑慰,河山旧貌改新颜。”他在新疆的收获是:“哈密瓜甜馕果腹,交流医技缔亲情。”他夜宿黄山的宾馆,眺望群山逶迤、茂林修竹,想到“江南一叶传千古,父老犹夸新四军”。1961年8月,上海市医务工会组织68人赴黄山休养,张老同行遍探诸名胜。归后他为黄山的奇伟多姿而兴奋无寐,写就了一篇近百韵的长诗,虽然生僻字较多,不易完全读懂,但作者热爱祖国秀美河山的澎湃激情和喷涌而出的诗句,一定会深深感动每一位读者。
张老于古典诗词的修养甚深,今人已少有其匹。他作诗填词体例丰富,有五绝、五律,七绝、七律,有排律长句,有各种词牌的词。这些诗词在创作上难度很高,在平仄、音韵、对仗、用典、起承转合等方面都有严格要求,张老用来得心应手、驾轻就熟,做到了思想性和艺术性的高度统一。
(张建中,《上海中医药杂志》,2006年)
工侔造化得冲和——张骧云谈医与画
近代名医张公骧云(1855—1925),兼工绘事,尤擅山水,且精鉴赏,喜收藏。若逢诊余小憩,或援笔芸窗,状胸中之丘壑,引腕底之烟霞,逸趣高情横溢绢素;或萧斋赏画,百虑不干,仿佛置身于水色山光之中,聆流泉以悦耳,随轻岚而引望;亦或焚香抚琴,欲使幅上溪涧齐和,峰峦相应。每于此时,骧云公神闲意定,似乎已经融入了地润天和的境界,解悟了“人与天地相应”的至理,并由此领略到医画会通的神髓。
骧云公曾说:孔子以为“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通达事理,似水一般灵活无滞,因此喜欢水;仁者笃守信义,如山一般厚重难迁,因此喜欢山。医家必须兼具仁智,方可济世救人,所以多爱山水,由此也爱及山水之画。而且,创作或鉴赏一幅优美的山水画,尚有益于养生。他还说:南朝宋山水画家宗炳,到了晚年,因老病俱至,就将他所游历过的胜景画在居室的壁上,认为可以“澄怀观道,卧以游之”。那是说,欣赏山水画时,如果清心涤虑,恬淡虚无,就能体察到画中之“道”,即使卧于床上,也如同游览真山真水一样。更应该以“林泉之心临之”,则耳畔隐约如闻鸟鸣猿啼,眼前滉漾似见波纹云影,使“万趣融其神思”(《画山水序》),达到“畅神”之目的,从而怡情悦性,美意延年。明代书画家董其昌认为,以画为寄,以画为乐者,时得“画中烟云供养”“眼前无非生机”(《画禅室随笔》),因此往往年臻大耋。
先母张庆琏女史(骧云公长孙女)曾经谈及,骧云公对清初山水画大师王翚极为心折,久欲收藏其真迹。当他年逾花甲时,购到王氏的摹古力作《江山渔隐图》轴,欣喜异常。之后未满一载,又得其写生神品《湖庄清夏图》卷,更是如获至宝,兴奋不已。为此写下了“山奇水秀双图尽,老至澄怀作卧游”的诗句。
王翚(1632—1717),字石谷,晚年自号清晖老人,是清初名震画坛的“四王”和“清六家”之一。他早年已得名师传授,又刻苦临摹所能见到的历代名画,终于熟练地掌握了中国画的传统技巧和宋、元各派的画法。清圣祖玄烨命他进京主绘皇帝《南巡图》,称旨,于是御书“山川清晖”四字赐之,王翚由此声誉益显。他画山水,崇尚摹古,功力极深,其写生之作亦秀润可喜,因此领导画坛,左右画风,极一时之盛,在清初有“画圣”之称。
上述两幅王翚的真迹皆纸本设色。《江山渔隐图》轴是摹古的作品,题“仿惠崇笔意”之句,钤“清晖老人时年八十有二”之章。画面近处竹篱茅舍,古木葱茏;室中士子,或对坐清谈,或抱膝长吟,或下帷高卧;户外小桥流水,溪湾出口是大江,江边渔舟聚集;远处崇山峻岭,松柏幽深;山间小径曲折而上,山上梵宇琳宫,在轻烟一抹间或隐或现。《湖庄清夏图》手卷是写生画,长达250厘米,乃王氏76岁画艺成熟时的精心杰作。画中山水逶迤,庄园依山傍水而建;推窗揽秀,则波光同柳影交融,岑遥岫远,停云依依;开轩销夏,则菱渚与荷塘相映,水漾风来,递香阵阵。整卷画犹如一首田园诗般的清逸。
通过欣赏这两卷画,骧云公深深悟及山水画与医学之间的关系。他以为,画山水首先要求通过对真山真水的实地观察以认识其特性。他说:南朝陈时画论家姚最在《续画品》中提出“心师造化”的命题;明代医学家、画家王履总结其画华山的方法为“吾师心,心师目,目师华山”(《华山图序》);北宋大画家郭熙更是强调必须“身即山川而取之”,对自然山水“饱游饫看”,进行四时朝暮、风雨晦明、远近正侧的细致观察。因为山有“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和“山形步步移”“山形面面看”(《林泉高致》)的不同;而水也有“缓急浅深”和“春水绿而潋滟,夏津涨而漫,秋潦尽而澄清,冬泉涸而凝泚”(《山水诀》)的差异。医家治病,也首先要通过望、闻、问、切四诊,全面而深入地掌握病情,还要因人、因地和因时制宜,根据不同情况采用相应的方法。
骧云公以为,要画好一幅山水画,在选材和表现方法上,应该认识到“山有主客、尊卑之序,阴阳、顺逆之仪”(《山水纯全集》)。其中以突出主与客、阴与阳的关系尤为重要:主峰已定,方作以次,“主山正者客山低,主山侧者客山远,众山拱优,主山始尊”(《画筌》);分阴阳者,用墨而取浓淡也,凹深为阴,凸面为阳,“山少阴阳,岂识渲皴之诀”。而王翚更是注意到表达阴阳的方法在山水画中的重要地位。他说:“渲染有阴阳之辨……涵泳于心,练之于手,自喜不复为流派所惑。”把用笔的粗细,用墨的浓淡干湿和色彩的明暗,几乎都归入了阴阳的范畴,认为阴阳“如鸟双翼,不可偏废,明暗兼到,神气乃生”(《清晖画跋》)。这与医家在运用八纲辨证分析、归纳症状和体征时,以阴阳为主纲,在分析病症之间的关系以确定治疗步骤时,首先考虑的是标本(主次)关系,也颇有相似之处。
王翚在山水画领域内所以能取得如此成就,与他继承优秀的传统是分不开的。他在《清晖画跋》中自述其学成山水画的方法:“以元人笔墨,运宋人丘壑,而泽以唐人气韵,乃为大成。”骧云公对此说颇为赞赏,认为这是石谷数十年绘画生涯中经验的总结,也是他形成自己风格的基础。骧云公说:“上述这一段话,简言之,即继承传统,博采众长。”从王翚的写生杰作《湖庄清夏图》卷中,可以看出他落笔隽逸自然,设色淡雅清新,所创意境分外灵秀。唯其能“集古人之长”,才会不落窠臼,笔笔自出机杼。继承传统与创新,非但不矛盾,更是相辅相成的,医与画都是如此。
这两帧山水神品,还印证了骧云公有关医与画中气韵和意境的一段精辟议论。“气韵”和“意境”,是中国美学领域内两个重要的范畴,何谓山水画的气韵和意境呢?
南齐画家、画论家谢赫在《古画品录》中提出“气韵生动”是绘画“六法”中首要的一法。清代御赐“画状元”唐岱,释气韵“是天地间之真气……有气则有韵”(《绘事发微》)。骧云公对此有所发挥,他在《松荫补读庐论画》中指出:“山水得神,气韵自生。气韵者,天地真气与音律诗韵之和也……观其山水之象,气势相生,气生则动,动而中律,律齐成韵,韵至则和。”如唐代李思训的青绿山水,细密工笔勾勒,青绿重彩涂染,画面“金碧辉映”,相传能“得湍濑潺湲,烟霞缥渺难写之状”,灯下观赏,似“闻有水声”(《宣和画谱》)。而欣赏《江山渔隐图》时,观者仿佛也能与画中的隐士一起听到烟云缥渺间传来的钟声,从而引起无限遐思。画中山水如能显示出生命的活力,画面便会产生真气氤氲,音韵和谐的效果,这就是山水画中的气韵。
意境由气韵而生。王维兼擅诗画,得“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之誉,其泼墨山水,用水渗墨,作有层次的渲淡,使人如见“山谷郁郁盘盘,云水飞动”的态势,而有“意生尘外”(《唐朝名画录》)之想。这就是一个显例。清代山水画家笪重光对山水画意境的内涵作了如下的表述:“空本难图,实景清而空景现;神无可绘,真境逼而神境生。位置相戾,有画处多属赘疣;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画筌》)画贵在得山水之气势,使有画处与无画处虚实相生,方能化出神妙的意境。骧云公对此作了进一步的阐发,“意境乃画者之所创而赏者之所悟也”,是“人意与画境之合,而得真趣于画外者”(《松荫补读庐论画》)。浅言之,是指画家和赏画者的思想、情趣、道德修养与画中山水景色的融合及共鸣,从而进入一个尽美的境界,或者达到一个至高的愿望。如郭熙为潞国公文彦博祝寿,画一老人背倚大松树,自此再画无数松,一望不断,取子孙连绵之意。南宋大画家马远与夏圭,人称“马一角”和“夏半边”,画山水多取一角或半边之景,象征南宋王室偏安一隅的局面,以表达他们对江山一统的强烈愿望。这幅《湖庄清夏图》内的景物,妙在一个“清”字,这是高人逸士所向往的幽居胜地,他们希望在湖光山色中寄托情思,寻求精神上的慰藉。以上所述,都是山水画中的意境。
在医学领域内,骧云公首次提出了医道也有气韵和意境的命题:“诗文书画,兼及医道,咸以气韵为美,有气则神,有韵则和。皆妙在参悟天地之化机,而令三才合一,则意境油然生矣。”(《松荫补读庐论画》)他认为,医中的气韵是医家在诊治过程中灵活反应的动力和节奏。医者如能得气韵,则随证立方,变化无穷,药到病除,应如桴鼓。医中的意境,则是掌握比喻,创造形象,拓展思路,以求触类旁通,亦即运用取象比类的方法,来阐发医学的内容,或破解其中的奥旨,如“益火之源以消阴翳,壮水之主以制阳光”便是,“着意犀燃穷黠鬼,留心虎迹掩飞花”(《咏沈金鳌》)也是。
昔年骧云公对这两帧名画爱护备至,今日笔者展卷赏画,忆及先人会通医与画的至论,启迪良多,因成七绝一首以记之:工侔造化得冲和,目极山川意若何。脱却樊笼仙翮远,长留三昧入吟哦。
(严寿钊,上海中医药大学学报,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