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前 言

1995年末,徐中玉老师嘱我选编一本古代文学中民间文学精品的书,我欣然从命。然一着手才发现,此事似易,其实颇难。

我国民间文学艺术源远流长,但文人学者真正从科学、艺术的角度,对民间文学进行审美和研究,仅是七八十年前才开始的。五四前夜,刘半农教授在北京大学发起向全国征集近世歌谣的活动,拉开了中国民间文学和民俗学学科建设的序幕。1922年12月17日周作人、常惠等创办了我国第一个民间文学的刊物《歌谣周刊》。一方面,《歌谣周刊》将歌谣作为民俗学的资料,进行专门的学术研究;另一方面,“由文艺批评的眼光加以选择,编成一部国民心声的选集”。当时,一些著名的专家教授如蔡元培、鲁迅、李大钊、郭沫若、胡适、沈尹默、沈兼士、顾颉刚、容肇祖、魏建功、董作宾、钟敬文以及前面三位发起者,纷纷投入搜集歌谣的运动,并由此带动了全国搜集编选民间文学作品的出版事业的发展。如嗣后在广州中山大学创办的《民间文艺》周刊,后改名为《民俗》周刊,民间文学作品占了很大的比例。北新书局李小峰化名林兰,编了四十多本故事集,像《巧舌妇的故事》《徐文长故事集》《吕洞宾的故事》等。这些作品集的诞生,如一阵清风,冲散了笼罩文坛数千年的封建迷雾,令人耳目一新。然而,事物的发展,往往会一种倾向掩盖另一种倾向。当文人们在按西方引进的民俗学理论,到民间采风,搜集尚存于民众口耳之际的民间文学时,却忽视了梳理古代文人有意无意采撷记录,并保留在古典文学,包括子、史、经、集文献中的民间文学作品。这种倾向一直延续到今天。七十余年来,我国出版了大量的民间文学作品选,除个别的种类如神话,出过一些编选本,从古典文学和文献中整理编选的民间文学作品选,仍属罕见。这与我国极为丰富的民间文学遗产是极不相称的,不能不说是一大遗憾。

民间文学原本是代代相传的,一则流传深广的民间文学作品,往往在古代就引起了一部分文人的注意,并把它记录下来。这在古代是屡见不鲜的。在某个历史阶段,搜集、记录民间文学作品还成为文人们的一种时尚。如魏晋南北朝文人就盛行搜奇记逸的风气。晋张华《博物志》、干宝《搜神记》、王嘉《拾遗记》等便是其中的杰作。这种情况对后来的文人影响极大。唐代文苑之传奇就是在此基础上形成的。明胡应麟曾概述过文坛的这一变迁。他说:“变异之谈,盛于六朝,然多是传录舛讹,未必尽幻设语,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说以寄笔端。”六朝文人对由“街谈巷语,道听途说”的逸事趣闻、话柄琐谈组成的“小说”以直录为主。唐文人则较自觉地借助了它的内容与形式,进行了适当的艺术加工。所以,从本质上来说,唐传奇是一种在民间文学浇灌下成长起来的新文学样式,一种带有文人语言与笔法的新故事,在某种意义上类同于今日文坛消费市场上特别走红的《故事会》的新故事。不过,它是唐代社会流行的,而后者在很大程度上是对前者的模仿。这类文学样式,介于民间文学和文人文学之间,与文人文学相比,它拥有大量民间文学的因素,与民间文学相比,它又增添了文人作者自己的语言甚至一些艺术的再创作。这种双重的身份,常使它在文坛上处于两难的境地。在当时,崇尚诗文的文坛和正统派文人,对它不屑一顾,轻蔑地称它是文字游戏的“驳杂之说”,以至曾写过传奇体作品的著名文人韩愈等,也不敢肯定它,只能以“有所戏耳”来搪塞。在现代,以西方民间文学理论为准绳的民间文学专家学者,也因其有文人化的成分,而闭门拒绝。现当代浩如烟海的民间文学作品选中,鲜有从古典作品里汇编的选集,原因恐怕也在于此。民间文学是口耳相传的,古人没有现代民间文艺学的理论指导,他们凭自己的感受和知识,自觉不自觉地收录民间流行的传说故事、奇闻逸事,中间夹杂记录者自己的语气笔调,在当初,大概是难免的。拾遗补阙,增添一些内容,虽与今日严格的民间文学作品的界定相悖,但我们总不能削足适履,苛求古人。其实,我们读到的古希腊神话、德国的格林童话,据当代一些研究者考证,它们现在的这副模样,也是文人整理的结果,而不是一字一句记录的产物。也就是说,不是民间文学直录的科学范本,而是由文人润笔整理的文学读本。后一种民间文学读本的样式,在民间文艺学理论还未确立以前,中外都有很多,我国更为突出。

我国“小说”的固有观念,与现代引进西方小说理论后的小说观念相距甚远。它原来是民间集体相传的街谈巷语,按民间文艺学的理论观点,是典型的民间文学作品的界定。由此观之,我国先秦诸子书中有许多或记人,或记事,或志怪的小故事,以及其中更多的神话、传说和寓言,就其内涵实质来看,都是民间文学。汉人著书中常用的“说”“语”等字,如《说苑》《新语》《新书》,其“说”,就是道听途说的“说”,“语”,就是街谈巷语的“语”,也是不离民间文学传统。至于后人著书冠以“小说”者,如南朝梁《殷芸小说》,也不是现代意义之小说。其内容,乃是作者作通史时,因内容比较荒诞,不符合历史事实,或仅足资谈笑的传闻资料,弃之可惜,故循其本意,冠以小说之名。如秦始皇东游过海,神人鞭石下海作石桥;楚汉相争,刘邦败逃于井中,双鸠集井上做掩护,类似神话。总之,唐以前,包括唐,文人圈内,叙事性作品大抵沿街谈巷语、搜奇记逸的民间故事传说的轴线在发展。至于民众间,则又兴起了变文、说话等新的民间文学样式,并在文人的参与下,相继出现了话本、拟话本,为广大民众所喜闻乐见。

综上所述,我们不能因文人的记录或润笔而忽视或否定古代成文的民间文学,而应该加以挖掘和梳理,让它们发扬光大,为繁荣当代的文学艺术做贡献。这本集子,便是一个尝试。其中一些样式如传奇、变文、话本等有过单独的结集,归属也有列入古小说的,但我们从整个民间文学作品体系上考虑也分别将其列入。此外,韵文部分,除了传统民歌外,还选了少量的民间说唱如子弟书。在我们的韵文史上,一切新的花样都是从民间来的。形式上我们注意了多样性,以便读者欣赏玩味。

民间文学作品,毕竟是民间的。过去,虽时有文人涉足,但缺少认真、公正的赏析,文人的评说则更少,故本书在体例上与其他选本略有不同,这也只能实事求是了,只要读者对它们还感兴趣,我们就很欣慰了。

此书的编写工作,是由我和两位研究生常峻、黄景春一块完成的。他俩协助我做了很多编写工作。由于时间关系,未能很从容地从浩繁的古典文献中钩稽完善,请读者们指教。

陈勤建

2002年5月12日于华东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