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夫曲（满汉合璧）（节选）

万古羞名吕不韦，为贪富贵献蛾眉。贪心犯罪春秋笔，乱种讥喧无字碑。殃及池鱼留后患，祸胎坑穴作余煨。吕不韦，妻怀贪种贪秦业，贪根子生出贪种作贪贼。孟子说：“固国不以山溪为险”，秦始皇偏筑长城白骨成堆。害尽苍生天地惨，毒流四海鬼神悲。传缺、经残陵夷教化，邦分、国乱灭裂纲维。独有范杞梁的妻儿孟姜女，是一团乾坤正气，造化的蛾眉。只从那，夫筑长城离别后，叹佳人，恹恹瘦损小腰围。东楼梦冷，把帘钩儿挂，北塞魂迷，到月影儿微。胭脂有意辞愁脸，翠黛无心画恨眉。泪痕落尽浑身满，为写思夫的苦句，一个笔头儿培①。暗想到：夫今受苦于何处？免不了老大的砖头身上背；肩头儿瘦怯谁怜念？气力儿单薄自恸悲。书生懦弱焉惜苦，官长强压②必作威；打骂难挨君怎受？叫妻儿连心万里，怎么追随？抛的奴，独自在灯影儿里，每夜常随到月轮儿垂。目断③天涯白云片片，秋风古道，红叶飞飞。似这样断魂景况何时了？叹我那苦命的儿夫何日归？奴不免，一身万里寻夫去，便死他乡，也落得魂魄随。这佳人，一片冰心怀烈胆，顾不得鞋弓袜小，皓齿蛾眉。裙布荆钗含娇敛艳，风吹淋雨，淡月斜晖。独寻夫婿心中怯，亲送寒衣身上背。但见些，落叶霜林风乍冷，江含秋影雁行飞。叹佳人，莲步儿难移，脚掌儿痛，柳腰儿娇怯，眼睛儿黑；袖梢儿，难搪风沙扑杏脸，裙边儿，愁拖泥水皱蛾眉。行囊儿，路远堪堪重，力气儿，单薄渐渐微；泪珠儿，恸洒西风空自苦，说：“天哪！何日和儿夫把故里回？”曾向奴说：“归期万里应难定，王命钦差谁敢违？夫也只但凭一死抛白骨，再休想重归，与你案齐眉。奉劝娇妻休固执，梦思破镜再光辉；想人生好似轻尘栖弱草，叹韶光展眼浮生入土堆。你就着我不小的家私能养赡，妻呀！你莫负青春，料我也难回。”“夫啊！你言虽至此深怜妾，也想想你那妻儿的素向，怎样个行为？不念我同心恩爱如鱼水，怎看我结发妻儿似土堆？那知我，满腔热血怀烈胆，片片冰心作白圭。但凭奴家至诚感，便是天心要挽回。况孟姜，幼蒙老父重庭训，今尚一心在《女规》；后承夫婿教调我，奴怎肯背父忘夫把礼义亏！所以不辞千里寻夫去，少不得，远向边庭走一回。树叶儿刷拉拉小胆儿荒，说秋风儿又要送斜阳；今夜谁家藏妾体？他乡何处有爹娘！茫茫衰草连天地，冷冷荒烟裹孟姜。归鸦点点屯林噪，叫奴一个儿，苦道黄昏怎不忙？忽听得，何处钟声不住的响？前边大概有村庄。奴不免，顺此声儿寻下处，那树林子里，隐隐到象④有灯光。”这佳人，走到林中擦泪眼，见个小庙儿，门前有井，还供着龙王。战兢兢，蹑足进庙观泥像，恶狠狠，小鬼龇牙列两傍。待奴家，供桌儿底下安歇了罢，饿的我，一片前腔贴后腔。我且喝些凉水，压压心火，嗳！又无个吊桶，叫我怎么充肠？无奈的佳人流痛泪，神前叩拜，叫声：“龙王！念孟姜，亵渎神灵休见怪，也是出于无奈，避避风霜。”放行囊，拜罢龙王把灰尘掸，拳卧在那神座儿前面，地冰凉。强咬着牙儿，朦胧杏眼，秋风阵阵透衣裳。佳人坐起，见一钩儿斜月，清光儿照向酥胸似雪霜。孟姜女，目对蟾光⑤长叹气，说：“嫦娥呀！怎不怜怜弟子？我的娘娘！普照乾坤临万物，天涯何处有范杞梁？三寸脚儿天地阔，一条身子路途荒。求圣意，警警我愚人一个梦，送寒衣，遮遮他野寒九秋霜。但念他，一身落难孤根子，莫怜我，万死投荒的小孟姜。虽小妾乍历风尘十几岁，凭着我心窝儿一点，泪道儿千行。”佳人身倦方合眼，一片迷离入梦乡；见个人形儿，双蹙着眉头儿，一汪儿眼泪，浑身破馁，满面凄惶。对佳人，点点头儿，叹了口气，说：“妻呀！莫非不认得我范杞梁？难为你，风尘万里来寻我，夫也只粉身碎骨报孟姜！”梦里佳人说：“夫来也！”悲喜交加慢叫郎，走向夫前说：“君万福！”秋声儿在树，月影儿横窗。佳人惊醒睁开眼，满天星斗，遍地秋霜。孟姜追想方才梦，说：“好叫我疑心大不祥。他说：粉身碎骨将奴报。不由人，节节恸断九回肠。万一儿夫有个山高水远，三千云水，何益地久天长？”自解道：“从来梦是心头想，大概魂念随主张。叹孟姜，惟恐儿夫身有恙，所以梦魂颠倒，有这恶思量。罢了，天哪！只当是寻夫于地下，倘然合该是命，惟求葬妾于夫傍。但是，令妻儿茫茫何处寻夫骨？还愁过，早早途中死孟姜。可怜我，浑身是水浇皮肉，半夜无粮塞肚肠。天也该亮，出出暖日，地是精湿，化化寒霜。”忽听得，乌鸦乱起松梢上，黄土飞空古道傍。这佳人，立起身来辞小鬼，复又向上拜龙王。玉指轻轻携雨盖，香肩慢慢带行囊；暗伤心，说：“小妾方知行路的苦，也是出于无奈，夫妇的情肠。”落木萧萧天地秋，风尘滚滚路途愁。飘零翠黛眉头儿苦，冷露⑥胭脂模样儿羞。露透胸儿娇怯怯，风吹身子儿荡悠悠。“又不知，存亡未卜夫何处？哎！不知何方淹埋我这瘦骨头？曾记得，笔画眉头山黛冷，弹琴花下月明秋。到而今，长城万里无处觅，路入三秋岁未休。怎能够，有日归来重举案？大料着，从今未必再登楼。罢了，我夫啊！也是你我前生遭来的罪孽，须得今世夫妻磨去这忧愁！叹奴今，下磨脚掌黄花儿冷，上打肩头红叶儿飞。忧心处，独行古道人家儿少，深入苍烟树行子幽。断魂人，寂寞鸡声茅店月，犬吠柴门外，鸦归柳梢头。这些苦处，奴岂无思过？万种的凄凉，挨次儿愁。”日头儿已经挂午，还未吃早饭，村店子里，且喜随常也卖粥。这佳人见另有一间堂客座，急行几步板桥头。店婆儿，见女子行妆多苦淡，佳人动作自温柔。说：“问娘子，要什么吃食随意用。”佳人说：“现成的就好，大锅里的粥。”佳人饭饱身活动，手帕儿，擦干满面的汗珠儿流。透真了，两朵桃花一双柳叶，千般丰韵，万种风流。店婆儿见说：“好个娘子身儿秀，一团正气，脸皮儿愁。”说：“问娘子，今自何来，还朝那去？”孟姜女一声长叹，两泪交流；说：“只因我夫筑长城离故里，致使奴心悬万里，泪洒清愁。边风塞雪寒天地，凉雨荒烟冷日头，寒衣远送遮夫体，徒步前旅自解忧。到长城，水落石出心也死，强如愁肠寸断，血泪儿空流。”店婆儿说：“罢呀，罢呀！不可，不可！一个千万里的程途，八九月的秋。一点点的脚儿，一条条的身子。满山的贼盗，遍地的魔头⑦。西北的风儿，东南的女子，出门子的冬夏，行路儿的春秋。最能勾动客人的心酸，招人的恸胆，况有拴娘儿的线索⑧，岂无打扛子的咽喉⑨？”佳人说：“夫妇五伦之首，是咱妇女要紧的关头。蒙指教那些利害，我全思过，奈牵连这点子痴心总不休！谁情愿，一个人影儿在残照里，妄思量，两个魂灵儿绕素秋。这一去便是相逢于地下，自有那情丝儿系在鸳鸯冢上，连理枝头。”店婆儿见佳人说到伤心处，不由得嘴唇子一撇，泪道儿双流。眼看着佳人，怀揣着热胆，说：“叫你一阵丝丝拉拉，把我的心系儿揪。事今至此，如何好？去呢，怎去？留啊，是难留！若不然，我拚着这条老命随你一同去，虽也孤单，强如一女流。”佳人感叹，说：“奴焉敢！无故的劳动你老人家理不周。婆婆的厚爱，奴深感，他日归来，把此意酬。”店婆儿无奈，收拾佳人歇宿，他二人挑灯对坐，话难休。呀！鸡声儿又早催人，更鼓尽，这佳人，打点行囊奔路头。秋风儿阵阵吹人，晓气儿清，树叶儿萧萧乱落，露珠儿凝。残星儿隐隐迷离，形影儿淡，日头儿淡淡掩映，树梢儿横。弱体儿，迢迢古道人踪儿少，瘦影儿，冷冷西风泪道儿红。绣鞋儿窄窄难行，路途儿苦，力气儿单单懦弱，骨头儿疼。叹佳人，香躯已似黄花儿瘦，怎挡得扑面的秋霜，透骨的风。小脚儿，踏尽寒烟如泛梗，一身儿，磨残秋色苦飘蓬。愁怀怕向程千里，望眼惊看山万重。说“奴家这断肠苦恼凭谁诉？哎！天哪！不知何处是长城？”少不得，强撑着精神登古道，模糊着泪眼任西风。沿途访问儿夫的信，闻听说是：“山海关前正动工。”佳人得信心稍定，说：“幸喜前途有路通。到长城寻见儿夫完宿愿，不枉奴受这悲秋的苦处，耐这迢遥的路程。”且说，秦始皇因防国患把长城筑，差遣那蒙恬监修要不日成。耗尽民财，伤人的气力，淘干骨血，累死生灵。众民夫，运水搬石把岭越，真是披星戴月，那个敢消停？将那些累死的民夫，随溜儿砌，真成了积骨如山，沿路儿尸横。怨气漫天冲碧落，哀声振地害苍生。那范杞梁，自从充役离乡土，少不得，也入做场学作工。怎奈书生气质何曾惯，只落得，工未成时病已成。也是杞良命蹇遭劫数，可怜他，魂随月落气随风，有几个伙伴怜他孤又苦，把尸骸埋在城根瓦砾中。这一日，节正重阳应挂队，钦差传话命歇工。恰值着，佳人方才临边地，只见那，风景人烟果不同。一带长城连峻岭，雄关高耸入云峰，佳人观毕心中叹，说：“毕真是倒海移山力竟能，若非我，不辞跋涉怀诚意，怎能够，匆步独登万里程！但是夫君的下落难寻问，又无个门路儿，我向那个去究情？”佳人正自心犹豫，忽然见，三四个工人结伴行。一个个憔悴形容，衣衫破损，手携钱币，面带忧容。一直竟向关前走，说：“呀！何不问一个消息，他们定知情！”孟姜女，走近身边忙万福，说：“小妇人有一言求教，请爷们且暂停。”众人止步忙还礼，见佳人，和容之内带忧容。虽然是，裙布荆钗，一身尘垢，暗含着超群的媚态，出类的丰楞。举止端详，温柔气相，一团正气面和平。说：“问爷们，此处兴工民夫之内，有个范杞梁是奴的夫主，也充役在长城。”众人见问齐伤感，说：“大嫂原来是找范兄。我等是各处的民夫，充差到此，与范兄同住、同行、同作工。只因他，不惯勤劳身病故，怎忍得尸骸暴露，所以葬在城根。今日个，节正重阳停工犒赏，约会着烧张钱纸，尽尽朋情。”众工人正诉愁肠还未尽，见佳人，香躯一仰，杏眼双瞑。（《子弟书珍本百种》）

注释

①培：别种汉语钞本或作“没”。意思是“没带着”。②强压：极其逼勒压迫。③目断：不住地向远方瞭望。④到象：到，通“倒”。好像。⑤蟾光：月光。⑥冷露：指容颜惨白。⑦魔头：满语“獬豸”的别名。⑧线索：满语“圈套”的意思。⑨咽喉：满语“隘口”的意思。

说明

本篇为现存子弟书中唯一的“满汉合璧”作品，即唱本兼用满语和汉语文字，今略去满语。日本波多野太郎教授研究认为，原来子弟书的形式，都是“满汉合璧”的，后来汉族作家也渐渐写子弟书，并讲唱起来，“满汉和璧”的唱本就渐少了。到了满族能自由讲起汉语时，这类唱本就没有了。这篇作品对于子弟书体裁的创兴、发展的探讨，提供了一份崭新的资料。

子弟书是我国满族曲艺，清代乾隆至光绪年间，它在北京及东北地区盛行达一个半世纪，跟变文、弹词等其他民间文艺一样，产生于民间，是丰富的民间曲艺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