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娃入府(二回)
第一回
《温凉盏》戏演梨园虽不精,看将来人情冷暖古今同。
腰金衣紫尊元秀,附势趋炎笑耿翁。
村妇偏能识俊杰,农夫尚肯济贫穷。
近闻得表弟身荣封侯府,背娃子夫妻奔到北京城。
到府前,见赫赫威严排画戟,轰轰车马拥门庭,
往来济济衣冠客,出入堂堂富贵翁。
鼓响锣鸣盈两耳,花团锦簇绕双睛。
这乡下人,乍观一派繁华景,俩夫妻彼此争看,拥挤而行。
他夫妻奔到了阶前,直往上走,端肩耸背笑盈盈。
李大说:“内当家儿的耶,你看真娘的体面,俺这表弟儿住的这宅子像皇宫。”
话未完,门公断喝说:“敲折了腿!把窃条子①快快拿送兵马司中。
这是侯府门,岂许闲人胡乱闯,你也该向贵友高亲细问明。”
吓的两夫妻一齐跪叩说:“你老容禀,这做官的人,望②俺们夫妻是姑表弟兄,
年下个③,他打柴山中拾了个宝贝,叫作什么碗,有大些个④好处,俺也记不清。
他一心要上京进给皇帝老,说:必得个十拉品的官儿一定不轻。
月里个⑤,俺们乡亲捎了个信,说:张元秀啊,进宝得官享了大名。”
话未完,把个侯府的门公吓了一跳,忙跪倒说:“宽恕小弟是初会尊容,
曾听见侯爷平素常提念⑥,说:略消停,还要差遣家丁接进京。
老爷!太太!速速的请起!看吓着哥儿⑦啊,侯爷见罪祸不轻。”
奉承的李大望妻儿咧着个嘴笑,说:“你先起来呀,俺们后起,咱是很好的交情。”
门公说:“小的如何敢先起?”李大说:“咦!还叫俺们先起,你后起随从。”
齐站起,门公说:“屈驾等小的去通禀。”他转步连忙望里行,
响云牌说:“快请侯爷,官亲来到!有位李老爷,望咱家的侯爷是姑表相称。”
内伺们后庭回禀说详细,不多时,传命门公快快迎。
门公奉命朝里引,他夫妻东睄西看,也顾不得前行,
这李大不住的咂嘴说:“真个的好看!我的娘!赛过咱村子外头的太阳宫!”
呕的个引路的门公憋不住笑,说:“李老爷敢是头一遭儿进帝京?”
李大说:“可不,那一年咱赶脚⑧来过好几次,从卖驴后啊,才净做长工就没家进城。”
这门公不敢答言唯暗笑,不多时带到了仪门,有喝道声。
吓的两夫妻眼似銮铃朝里看,原来张元秀亲自迎接窃表兄。
启屏门,见多人簇拥着张元秀,头戴乌纱,身穿大红。
两夫妻喜惧交加,手足失措,就由不得一齐跪倒,似哑如聋。
张元秀连忙赔礼双搀起,说:“接待来迟,恕弟不恭。”
这李大上下端详一咧嘴,对妻儿说:“你看他那袍子上头还绕搭⑨些个龙。”
张元秀恐失体面拿话岔,命家丁接过了娃子让至内厅。
将进门,自鸣钟打响,两夫妻忙凑到跟前,说:“怪事情!”
张元秀催促归坐将茶献,两夫妻连茶叶全嚼都咽在肚中。
屯里的人不懂寒温,从那头儿叙起,到也会信口开河混奉承。
李大说:“表弟这官管⑩有十拉品,怪不得俺老婆他常夸你不赖松⑪。
进京来真真应了俺们家的话,咦!他娘的,眼力儿不离可表弟儿疼。”
张元秀只好赔笑将头点,说:“我愚弟身受皇家一品荣。”
这李大摇头说:“可不,你睄俺们窃,更没有那话,一品的袍子也配绕着龙。”
张元秀百般遮掩拦不住,忙让夫妻俩内室里面把衣更。
屯里的人乍换绫罗穿不惯,怕积脏,把袖子都高卷,两手搂着行。
张元秀笑让夫妻重归坐,忽听得云板连敲不住声,
珠帘外,内伺回禀夫人到,还有二位官亲,自称是侯爷的岳母与岳翁,
说:“来请罪,现在仪门侯爷令。”张元秀一闻此话怒满胸,说:“只许请岳母与夫人速进见。”气忿忿,手按乌纱望外迎。
第二回
青眼看人预种情,自然他日好相逢。
看财耿老知识浅,忘料张郎贫贱终。
往日不为慷慨事,今朝深悔刻薄行。
求荣未遂反遭辱,只落得匍匐堂前求恕容。
张元秀与岳母、妻儿相见毕,众亲戚彼此相会叙离情。
张元秀安置已毕,说:“还去接岳父。”气忿忿,叠步忙到外堂中。
归坐位,见耿老低头朝上跪,元秀说:“不怕贫穷玷辱富豪翁?
曾说我永不发生⑫终于冻饿,这如今向那个屈膝,求那个恕容?”
问的个耿老词穷唯顿首,说:“望姑爷看女儿之面,恕老朽不明。”
元秀说:“已往的情节也不必论,屈尊驾,在堂前暂跪迎送亲朋,
人散后,必当重谢,独桌相请,月初出,仍然奉送递解出京。”
这耿老礼愧情亏,他心惊胆战,到此时进退无门,连说话不能。
不言这元秀、耿老前边事,另说那两亲相叙后厅中。
他母女测透了张郎怀旧恨,怕将耿老送公厅。
因哀告李大夫妻说情面,他二人不知深浅,就一力应承。
况李大乍享荣华颇自傲,说:“交给咱,俺们官官相护,他没有不从。”
站起来说:“内当家儿的耶,跟俺往前边去,叫你开开眼,看往官亲说情管许脆生⑬。”
李大嫂抱起娃子笑说:“见一个市面。”这李大学酸款摇摆而行,
腆胸脯,昂首阔步朝前走,不提防,被耿老绊了个倒栽葱,
爬将起,也学门公威威断喝,说:“敲折腿!送到兵马司中给我快动刑。”
这耿老抬起头来端详了半晌,屈着心说:“原来是大嫂、大兄!”
李大说:“呸!他那样的裙衫,你叫的起他大嫂?睁娘的眼皮!俺这们新的衣衫,你叫的起俺大兄?”
这耿老无奈,改口说:“大老爷恕罪!将才叫错,大太太宽容。”
奉承的李大望妻儿噗哧的一笑,拍着腿,高抬两脚,说:“替你说个情!”
笑呵呵,端肩咧嘴把堂门进,连蹭着,痒痒,两肘如筛,把公案碰横,
说:“俺表弟儿啊,求你个情,给俺个脸,叫这老头儿站起,咱吃他个大东。”
一面说,硬下堂来拉耿老,张元秀把惊堂连震,断喝了一声。
吓的这李大咧嘴伸舌回头看,对妻儿说:“老婆!咱们快走,王法无情。”
李大嫂因丈夫应满,将才还夸嘴,见没说允,他笑话男儿碰了个硬丁。
指着娃子说:“官官相护,真他娘的开眼!这个脸要的不离,可倒给了个脆生。”
打趣的李大着急羞变怒,说:“放娘的屁!俺没家说下,难道你说说他到应?”
李大嫂笑嘻嘻的说:“可也保不住。”对元秀说:“表弟儿啊!你偏看我,把他老宽容。”
张元秀带怒含嗔说:“不干你事。”把李大嫂臊了个脸飞红。
这李大在堂下闻听,他称了愿,咂着嘴不住的赞叹说:“哎!混充娘的鹰!”
李大嫂赌气下堂,咕嘟着嘴,说:“这行子人⑭就忘了当初那样的穷!”
一句话提醒了李大,说:“啊!咱掘他的根子,若要不了脸,咱把衣裳给他脱下,立刻出京。”
大嫂说:“咱就一同问他个住,莫不的敢把咱夫妻宰了不成?”
齐上堂连拍公案说:“张元秀!你做了官,就忘了从先俺们的大情?”
李大说:“你当初进宝无盘费,俺把小猪儿扛到了集上卖了,俺个心疼?咱要是着了气呀,就记不清多少。老婆,你对他讲!”
大嫂说:“从是一吊罢!”李大说:“听听!你还嫌不够,当了他的中衣儿啊,光着个腚!你说:表嫂啊!俺得地回来重重补情。啊!俺可又忘了,还有什么?老婆,你细想。”大嫂说:“蒸了屉窝窝头,给他送的行。”
李大说:“有的,你忘恩负义,该甚么罪?走啊,走!咱就合你见见朝廷。”
他二人乱语胡言,连推带搡,缠磨的元秀无法不得不应。
一声叹,走下堂来搀起了岳父,说:“权且看兄嫂之面,概不究情。”
这耿老与李大夫妻作揖道谢,他四人一同进内,重叙亲情。
列琼筵,华堂人庆团圆宴,谢龙天,宝鼎香凝富贵征。
果然是运转一番新气象,时来顿改旧门庭。
蔼堂氏消闲摹拟《温凉盏》,信笔写,莫笑不文,请正高明。(《子弟书丛钞》)
注释
①窃条子:农村破产流落城里的乡下人。窃,土气;条子,汉子。②望:和。③年下个:年前。④大些个:许多的。⑤月里个:不久前。⑥提念:提起、念叨。⑦哥儿:阿哥的省称,北京话对一般男子带有敬辞的意味的称呼。⑧赶脚:用驴从事客货运输。⑨绕搭:围绕着。⑩管:准。⑪赖松:平常。⑫发生:发迹。⑬管许脆生:管许,准保、一定。脆生,原为形容瓜果的清脆可口,这里指办事干脆利落。⑭这行子人:这类人,这种人。
说明
此篇根据清代别埜堂钞本。《南词叙录》《今乐考证》均著录有《天赐温凉》传奇,是明代无名氏撰,剧本已佚;本篇取材于清代皮黄剧《背娃入府》。作品赞扬“村妇偏能识俊杰,农夫尚肯济贫穷”,讥讽嫌贫爱富、趋炎附势的耿老,斥责做大官而忘恩负义的张元秀。本文语言俚俗,感情质朴,富有乡土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