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地天通与文明发生

一、绝地天通与文明发生

中国文明之于西方文明,其特异之处在于政治在文明进程中起着相当重要的作用,政治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这个文明的特质与方向。中国政治的发生,笔者以为是从绝地天通开始,而文明的突破也可以这个事件为起点。[2]关于绝地天通的实质,《国语·楚语下》所载楚国观射父的解释大体上应该是可靠的,它解决的是民事与神事的分化问题,这个分化为民事的独立开展提供了可能,也为独立的政治演进创造了条件。

文明虽已发生,但文明的性格在颛顼氏时代并未完全确定下来,《尚书》独载尧以来,儒家特别重视尧舜之道,《论语》所见古帝王最早即为尧,说明这个文明性格的确立当是在尧时代。据观射父的叙述,尧时代同样有一次厘定民事与神事的行为,也就是说,颛顼氏首先分离了民事与神事,但这个成果并未得到有效的巩固,所以又发生了三苗乱德之事。具体的过程,难以详知,但可以确定的是,文明的发生与其性格的确立,都是与宇宙论联系在一起的。并且,可以认为,文明性格的确立,具有巩固文明成果的意义。也就是说,尚文的文明特性,对于先民倾精力于神事具有抵制效应。一个质朴的人,其对于宗教的偏好,往往会重于追求人间文化的人。举个简单的例子,古希腊服装清一色的白色长袍chiton,某种程度上是与他们好神、敬神联系在一起的。而中国古代的服装,华美的纹饰颜色,则是与他们偏好人间文化联系在一起的。尧时代发展起来的崇尚文道的文化,应当是有意识的创造,或者说,先民在宗教问题上已经意识到,发展人间文化,是对于偏好神事倾向的最好的抵制。

就早期文明的演进而言,人在宇宙中的地位,并不像后来人认为的人生天地之中,可以有独立于天地并参天地之化育的能力。在绝地天通的框架中,人属于地,地事与民事具有同一性。笔者以为,甲骨文中商人以河、岳为祖先,是这种框架中的观念。而天子的观念,则是希望合天地为一的认识。商王武丁曾用过天子之号,《易经·大有》九三爻辞有“公用享于天子”,这个天子,笔者理解指的即是商王武丁。[3]也就是说,尧以来的政治宇宙观从武丁时代又开始发生变化。我们知道甲骨文中有东室、南室、西室、中室、大室等名称,研究明堂的学者已指出,这应该是类似《礼记·月令》五室明堂结构的建筑,五室中南室最为常见,这与明堂中南方之室名为明堂也是相应的。这意味着,商代武丁时期,作为祖庙的五室建筑已经具备了后来明堂的功能。明堂本为祭天之所,在国之南;五室建筑为祖庙,武丁为天子;五室中南室最为重要,后人名之为明堂,据此,甲骨文中的告于南室即相当于告于天。[4]

如所周知,后世有天、地、人“三才”的观念,这个观念是与“中”的观念的出现联系在一起的。春秋时代人讲,人得天地之中而生(成十三年《左传》),也就是说,人已不再是依附于地的存在,有了独立的地位。而“中”的观念,按《论语·尧曰》首章的讲法,是从尧开始的,尧传舜,舜又传禹。后人谈道统,将“中”理解为所传之道。清华简《保训》提到前王传保,其保应就是后面论说的“中”。《大戴礼记·虞戴德》有“德保”的概念,《保训》之中,其实也是一种德。这种德帮助上甲微打败有易,笔者以前不太理解中德何以可以助战,现在将其置于宇宙论框架中,就比较容易理解。[5]中当是指一种神秘的能力,这种能力特指的是沟通天地上下的能力。甲骨文中“余一人”出现的语境中,常有“自上下”的文辞,其中暗含的实际是余一人具有沟通上下的能力的意思。余一人是古帝王的另一种称呼。尧、舜、禹的传中,同时又是余一人地位的传承。在绝地天通的框架中,能够合法沟通上下的只有这个余一人。后来中道的理念的最初意涵,应该就是协调天地上下民神两极而求其中。这样理解对于理解《保训》中的神秘能力有帮助,上甲微获得中德,具有了沟通上下的能力,其打败有易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保训》中上甲微的中德来自于其祖先河,儒家所言之中在尧、舜、禹之间传递,也就是说,中是人之德,或来自于祖先,或来自于先王,其与巫师的沟通天地能力的来源并不相同;后来民得天地之中以生的观念,应该是从上古流传下来的,只不过,上古有中德的人只有一人,而到了春秋时期,这个认识扩及整个人群,但其时中的内涵本身与上古已不完全相同,已经发生人文化、哲学化的转变,中相当于性(《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而人性概念的提出,意味着人的自觉。

尧传中,与尧重新厘定民事、神事是相应的,在天地混融的状态下本无所谓中德,中德存在的前提是天地不通,民神分离,这样中德才有意义。中德的传承即意味着政治权力的传承,这支持了政治的发生是与天地分离的宇宙观联系在一起的判断。这里有一个问题值得注意,中德的意义并不意味着人间的政治是与天道混合在一起的,从上甲微的例子看,中德的获得带有偶发性,如果没有与有易的战争,上甲微不一定会假中于河,而事情结束后,他又归中于河,尽管笔者从告祖的角度来理解归中,但其间未必没有归还的意思。也就是说,对于政治领袖来说,是否自始至终都能保有中德,是一个问题。那样意味着政治领袖始终是一个沟通天地的角色,是一个巫,这未必符合古代的实际。沟通天地应该只是在情势危急的情况下偶尔用之,这是《保训》给我们提供的新认识。而政治领袖欲时时假天命为说,就需要使自己成为天子,使天地重合。

天子名号至迟在西周已正式使用,这个使用喻示着天地重新结合在一起,民事与神事再次结合在一起。但这次结合,是在尧以来的文明发展了一千年之后发生的,孔子讲“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西周的人间文化,已有了相当程度的发展,此时的结合,并不会导致文明的衰退。事实上,经过商后期的宗教斗争,巫师阶层作为从事神事的主要力量,受到了沉重打击,在西周,他们已不可能左右文明的方向。相反,与天的结合,对于宣扬文明的天命背景、促进尚德文明的发展是有帮助的,后来儒家的天降伦常的观念,就是借助天命来维护社会秩序。并且,西周以后宇宙观的改变,也没有影响到上古以来政治不涉天道的大原则,政治秉持中道的精神并没有改变,这是由古代宇宙观孕育出的精神价值。而从字面意思上看,中与正是相通的,此点笔者已有讨论,此略。[6]子产讲的“天道远,人道迩”,荀子讲的“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都是对于政治的理性看法,这种认识所秉承的是绝地天通以来的对于政治的一贯认识。以后的世代中,除了汉代是以楚文化为基础建立,巫数之术又影响及政治(某种程度上又是一次苗黎乱德),其他时代,政治大多是独立于天道而展开的,理性的政治人物都有意识地排斥或禁止图谶、天文之学。独立的天道之学,由巫术又衍生出数术,虽有时参与到政治中,但对于政治的主体已无决定性的影响。天道主要用于阐述基于人道所发展出的文明教化的神圣性,在意识形态的层面上服务于社会。

宇宙观中的天地分离,对于文明的发生、发展具有关键意义,但当文明发展到一定程度,具有了不可颠覆的力量后,宇宙观的改变,又为文明的进一步发展提供了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