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慧远系僧团与净影寺
开皇七年(587)六大德之一的敦煌慧远(523—592)实为隋唐长安城佛教势力结构布局中的最大受益者,而其弟子中,据现有资料判断,出任众主者最多。这种情况也合乎他在佛教界的地位。慧远作为原北齐的佛教领袖,北齐佛教比北周发达得多,早在北齐时代,慧远已经声名远播,弟子众多。开皇七年(587)隋文帝诏六大德入长安,慧远名列第一,而且跟随他到达长安的,远远不止10人,而是两百余人。进入唐代,用道宣的话说,慧远系的影响,“大唐之称首也”。敦煌慧远虽然没有东晋庐山慧远在佛教史上的崇高地位,但是在隋唐时代,却是领袖群伦的佛教高僧。但是由于庐山慧远声誉过隆,以致敦煌慧远在佛教史上的地位几被淹没。前辈学者如杜斗城曾梳理过敦煌慧远的生平事迹,尤其是利用伯希和P.3507残佛经背面即有《隋净影寺沙门惠远和尚因缘记》说明敦煌慧远在佛教史上的地位。[46]然而,慧远并非边缘之地的僧人,实际上,他是隋唐长安城建立之初,对这座都市产生最大影响的一位僧人。下面我们简称慧远指代敦煌慧远,以区别于庐山慧远。
我们先梳理一下慧远的事迹,以前学者强调过的部分从略,而专注于慧远开皇七年(587)到达京师的意义。首先必须指出的是,慧远主要是一个禅师,称“慧远禅师”,正如道宣称“道宣律师”、玄奘称“玄奘法师”,这基本反映了他们的知识结构。但是慧远同时又精通《四分律》,还对义解有很高的造诣,注疏甚多。[47]现在我们给他贴的标签是涅槃学大师。慧远由华阴沙门僧思禅师度为僧,又跟大隐律师听《四分律》,他是北朝高僧、东魏昭玄沙门大统慧(惠)光的再传弟子。[48]慧远声名鹊起,除了学问高深外,最为大家熟知的是跟北周武帝宇文邕的激烈辩争。北周攻灭北齐后,武帝将灭佛政策扩展到北齐地区。当时北齐沙门大统法上等高僧都默然无语,而慧远抗声激辩,甚至以下阿鼻地狱相威胁,希望宇文邕改变灭佛政策。此时北齐刚被攻灭,慧远等僧都是被征服者,如此激烈的争论,用道宣的话说,宇文邕“粉其身骨,煮以鼎镬”的可能性都是有的。这次护持佛法,使他获得了“护法菩萨”的声誉。不过,尽管武帝宇文邕没有杀掉慧远,但是也没有改变灭佛的政策。于是慧远藏匿“汲郡西山,勤道无倦。三年之间,诵法华、维摩等各一千遍,用通遗法”。“大象二年(580),天元微开佛化,东西两京各立陟岵大寺,置菩萨僧。颁告前德,诏令安置,遂尔长讲少林”。隋朝建立,隋文帝下敕任命他为洛州沙门都。开皇七年,又召其进京。[49]
由于慧远的崇高声望,跟随他进入大兴城的,远远超过隋文帝规定的10位,实际上,慧远“与常随学士二百余人,创达帝室”——光常随弟子就达到了200多人。隋文帝先安置慧远僧团进入大兴善寺,但是很快就将其从大兴善寺迁出,选择了“天门之南,大街之右,东西冲要,游听不疲”之处,也即敦化坊南街之北,作为慧远僧团的住地,名为净影寺。由于慧远的号召力,四方投靠者众,“于是四方投学七百余人,皆海内英华”。相比其他大德以及大兴城的“本土”僧团昙延和昙崇系,这个规模是惊人的。用道宣的话说:“虽复兴善诸德,英名一期。至于归学师寻,千里继接者,莫高于远矣!”——大兴善寺其他的大德,在弟子千里奔波,前来大兴城投靠方面,无法与慧远匹敌。[50]
道宣的一处记载值得关注:“但以堂宇未成,同居空露,蘧蒢庵舍。巷分州部,日夜祖习,成器相寻。”也就是说,将慧远僧团200多人迁入净影寺后,四海投靠者众,僧人数量急剧扩大。但是此时净影寺的房子还没有建成,以至于这些僧人要“同居空露,蘧蒢庵舍”,而且是“巷分州部”,也就是说一个州来的住在一起,这也显见地缘、传承在僧团认同与构成中的重要性。这样的情况,也有助于我们理解所谓的“二十五众”、“五众”。当大兴城建成,诸寺建筑并未齐备,隋文帝虽然将各地的主要僧团往京城集中,但是人员虽然渐成规模,但寺舍并未齐备,将聚居一起的僧团(以师承、地域为纽带)以众命名,或是一种权宜之计。待大兴城寺院逐渐建立起来,僧人各有去处,“众”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也因此迅速从史料中消失。到了开皇以后,就没有再看到有关“众”的记载。这也再次证明隋文帝所立诸“众”,主要是为了适应大兴城新建而有急迫需要树立其佛教中心地位情况,是隋唐长安城寺院体系初步建立之前的一种临时形态。
慧远开皇十二年(592)卒于净影寺,年七十,隋文帝为之罢朝。慧远弟子众多,其中多有杰出者。我们也根据相关史料梳理如表2(只录较为著名的僧人):
表2 慧远部分弟子基本情况
如果我们对慧远系僧人进行地域籍贯的分析,也会发现,实际上地域认同在结成僧团中依然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慧远僧众到达长安,虽然隋文帝下敕为他们建造净影寺,但实际上寺院尚未建成,他们就按照出身不同的州组成各部,讲习佛法。上述慧远弟子中,绝大部分都是山东、河北人,尤其是瀛州,一共有慧迁、善胄、辩相、道嵩等四位高僧,其中慧迁和善胄被隋文帝任命为众主,其中慧迁是十地众主,而善胄是涅槃众主。显然,两人虽然都是慧远弟子,但是所学侧重不同,所以慧迁出居宝光寺独立成众,而善胄则留在老师的净影寺,继承和发扬慧远侧重的涅槃之学。除了瀛州之外,会员其他成员也大多出自原先北齐统治区域,只有智嶷是襄州人,带有些许南方色彩。
净影寺,显然在慧远僧团的发展过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作为新都城新建造的寺院,它在最初的僧人安置上,显然具有整齐划一的特征——就是为了安置慧远师徒。这样的安排也见于上一节我们讨论的昙延与延兴寺。这种安排对最初的隋唐长安城佛教寺院势力结构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而且,在这之后隋唐长安城佛教势力结构的分散组合,都是在这样的基础上展开的。净影寺在慧远弟子中的认同感是极强的。比如官方正式认定的慧远十大弟子之一的灵璨,本来在其师入住净影寺之后留在了大兴善寺——这其实也是对其独立地位的某种认可。开皇十二年(592)慧远死后,慧远的另外一个大弟子善胄继续带领慧远僧众,并被隋文帝任命为涅槃众主。稍后因为善胄跟随蜀王杨秀去四川,净影寺的慧远众“众侣无依”,于是开皇十七年(597),隋文帝下敕补灵璨为众主,带领从慧远、善胄传下来的涅槃众。[51]值得注意的是,就在同一年,应该就是跟灵璨从大兴善寺转入净影寺担任涅槃众主的同时,慧远的另外一个大弟子慧迁,被单独任命为十地众主,出居宝光寺。[52]可以揣测,这是隋文帝的一个通盘考虑。仁寿末年,灵璨也担任分舍利建塔的任务,其所去之处,为泽州古贤谷景净寺,“即远公之生地也”,足见灵璨对慧远师承的认同,也表明隋文帝君臣也对这种关系了若指掌。[53]另外一个说明慧远弟子对净影寺有强烈认同的例子是善胄。大业中,善胄入居禅定寺。但是到了大业十三年(617),善胄希望回到净影寺居住:
大业十三年(617)欲返本寺,众不许之。乃以土塞口,欲自取死。寺众见其志决,方复开许。以武德三年八月内终于净影寺,春秋七十有一。[54]
善胄采取如此激烈的手段,希望能够回到净影寺,可见净影寺在慧远弟子心中具有何等重要的意义。
慧远的另外一个弟子、著名高僧辩相,也充满了对净影寺的认同:
释辩相,……后旋洛下,涉诸法席。又往少林,依止远公。学于十地,大小三藏,遍窥其隩隅,而于涅盘一部,详核有闻。末南投徐部,更采摄论及以毘昙。……开皇七年,随远入辅,创住净影,对讲弘通。仁孝居心,崇仰师辙。……武德初年,蒙敕延劳,还归京室。重弘经论,更启蒙心。今上昔在弘义,钦崇相德,延入宫中,通宵法论,亟动天顾。嚫锡丰美,乃令住胜光,此寺即秦国之供养也,故以居焉。晚以素业所资,慧门初辟,追崇净影,仍就讲说。又舍所遗,图远形相。常存敬礼,用光先范。[55]
辩相在唐朝建立之后,深受秦王李世民的崇敬,不但请他到自己居住的弘义宫讲法,还将其重新安置在“秦国之供养”的胜光寺居住。不过,辩相“追崇净影”,依然去净影寺讲法,甚至还出资描绘了慧远的图像,常常礼敬。
到净影寺的除了慧远的弟子,还有跟慧远师承密切的僧人,最为著名的是灵裕。灵裕是僧凭的弟子,而僧凭是慧光的弟子,所以灵裕跟慧远一样,都是慧光的再传弟子。灵裕早在北齐时期就号菩萨,地位崇高。北齐被北周灭亡之后,隐居起来。开皇三年(583),被隋文帝任命为相州僧都统。开皇十年(590),被召到京师,比慧远晚了三年左右。他到京师之后:
当于京辇入净影寺,正值布萨,径坐堂中。见远公说欲,裕抗声曰:“慧远读疏而云‘法事因缘,众僧听戒’,可是魔说。”合座惊起,怪斥其言。识者告远,远趋而诣堂。裕曰:“闻仁弘法,身令易传。凡习尚欣,圣禁宁准。”远顶礼自诫,衔泣受之。[56]
不过显然灵裕并不认同隋文帝分舍利建塔中的一些操作,他认为建塔过程中出现的祥瑞,是“祸福兼表”,甚至是凶兆。这也可以理解为何他在北齐地位崇高,而到了隋代却并未为隋文帝任用的原因。
不过,需要指出的是,净影寺这种地位的根基,在于慧远在其弟子心中以及佛教界的地位,并非是宗派壁垒森严的产物。随着慧远的去世,弟子逐渐离散,[57]到了第三代时,净影寺就逐渐衰落,在唐代长安城中的地位,不复之前的光景。隋唐长安寺院地位的兴衰起落,跟世俗权力的干预紧密相关,佛法不依王者则不立,而一个寺院的兴起与衰落,则往往跟其世俗的赞助人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这一点为大家所熟知,不须赘述。[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