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的细描:刑场与画图
李约瑟(Joseph Needham)曾说:“中国古代的解剖学出现较早,从扁鹊就开始了,到王莽时代广泛采用,并持续到稍晚的三国时期。从此以后,也像欧洲一样,解剖学便绝迹了,直到中世纪晚期才再度出现。”[21]在这一段叙述中,李约瑟按时序将各个时代所出现的人体解剖记载结构化,从而推导出中国解剖史的线索。宋代的刑场画图事件是构成这一线性历史发展的重要一环。长期以来,今人对宋代解剖事件的描述亦是从解剖学史的立场出发,注意到了这些事件在解剖学史上的意义。然而,预设的意义取向在一定程度上使得研究者往往忽视了对事件本身的阐述与分析,甚至忽略了文献中相关记载的多样性以及关键事实的不确定性。让我们先来看看解剖事件的发生过程。
宋代的第一件刑场画图事件由时任广南西路转运使杜杞发动。庆历年间,广西环州思恩县(今广西环江毛南族自治县)欧(区)希范与其叔因求朝廷录用不报,反被编管全州,于是率族人伙同白崖山的蒙赶(干)等一起叛乱。庆历五年,朝廷令杜杞率军进剿。杜杞先用计假意招安欧希范等人,于会盟当日设宴时用曼陀罗酒灌醉诸人后将其处死,并令医者、画工解剖尸体绘成图。[22]此事在现存的官修史书与文集中均有记载,解剖事件中所涉及的基本事实没有太多差别,但当时所解剖的人体数目究竟有多少,则颇为扑朔迷离。从文献记载看,大致有以下几种说法。[23]
其一,当日共解剖70余人。如据李焘记载:当时“擒诛七十余人,画五藏为图”,其他百余人或因老病或因是被胁迫参加叛乱的则被释放。[24]《宋史》关于此事的记载虽散见于各处,但大略无异,认为会盟当日诛杀共70余人(另一处记载明确说78人),其余老、病等百人则被释放(另一处记载说,“余皆配徙”),至于共解剖几人,落笔时则颇为隐晦,如《杜杞传》中只说,后三日,“得希范,醢之以遗诸蛮”,而《蛮夷传》中则说将欧希范处以醢刑后,“缋其五藏为图”。[25]
其二,共杀600余人,解剖10余人。如《长编》庆历五年三月甲子条下引《宋仁宗实录》称,置曼陀罗酒会盟当日一共擒杀欧希范手下600余人,三日后,才擒获欧希范等10余人,“割其腹,缋为五藏图”。[26]《宋朝事实》所载与之基本相同,《宋会要辑稿》在解剖一事的表述上略有差别,称后三日得欧希范等10数人,“醢赐诸溪峒(洞)”。[27]另一些文献中,记载了曼陀罗酒会当日戮杀600余人一事,其余事实或隐或略。有些记载从语脉上看,似乎仅希范一人受醢刑,例如,欧阳修给杜杞所修的墓志铭中,说曼陀罗酒会当日戮杀600余人,释放“尫病、胁从与其非因败而降者百余人”,后三日,擒获欧希范,“戮而醢之”。[28]范镇《东斋记事》亦载擒诛600余人一事,后三日,得希范,“醢之以赐溪洞诸蛮,取其心肝,绘为五藏图,传于世”。[29]曾巩《隆平集》与王称《东都事略》中说法相同,言曼陀罗酒会当时杀600余人,后三日,“擒希范至,并戮而醢之”。[30]陈均《皇朝编年纲目备要》只说当时杀欧希范及降者600余人。[31]因部分内容相同,这里将上述几种说法列入同一类。
其三,解剖数十人。此说见于叶梦得《岩下放言》、郑景望《蒙斋笔谈》,称当日欧希范带数十人赴曼陀罗酒宴,醉后被执,第二天“尽磔于市,且使皆剖腹刳其肾肠,因使医与画人一一探索,绘以为图”。[32]虽然文中并没有提到具体的人数,但文字中对解剖一事颇多着墨。
其四,当日解剖56人。此说出于赵与时《宾退录》:“庆历间,广西戮欧希范及其党,凡二日剖五十有六腹。宜州推官吴简皆详视之,为图以传于世。”[33]这里不仅有具体的解剖人数,而且还指明了解剖所花费的时间以及具体负责解剖官员的名字。[34]
其五,杀一千至数千余人。孔延之于庆历五年所写的《瘞宜贼首级记》中称:当日诛杀欧希范、蒙赶及其伪置官属共243人,加上以前所斩之人,总计1494人。[35]而《太平治迹统类》中说,曼陀罗酒大会中,“擒诛数千余人,画五藏为图,释尫病被胁与非因败而降者百余人”,后三日擒获欧希范,处以醢刑后送诸溪洞。[36]
一次人体解剖事件的基本情节相似,但记载的解剖尸体数量却从1人、10余人、70余人到千人、数千人的记载,着实令人眼花缭乱。从解剖学的角度,解剖观察1人所获的人体知识与观察10余人、70余人甚至千余人以后获得的知识,可能会有相当大的差异。然而,有趣的是,后世转录此段记载的人对解剖数字的多少以及记载的不统一性似乎从未提出疑问。换言之,人们似乎并不太关注获得精准的解剖人数(如果从现代解剖学的角度出发,这一点可能是难以容忍的)。相反,记述者对刑场、杀人、解剖、画图等几个细节的落笔并不怀疑,因此,就本文的讨论主旨而言,用“刑场画图”四字大略可以用来概括整个解剖事件。
宋代第二次刑场画图事件发生在崇宁年间,由泗州郡守李夷行组织。当时,“泗州刑贼于市”,李夷行“遣医并画工往,亲决膜,摘膏肓,曲折图之,尽得纤悉”,后来,当地著名的医者杨介根据古书校验此次解剖所画的图,并命名为《存真图》(一卷)出版印行。[37]此次解剖事件历史记载比较简略,刑死者是谁、参与刑场解剖与画图的医者是谁,俱无从考索。由元人孙焕所刻《玄门脉诀内照图》有“若吴简序、宋景所画希范喉中三窍者”一段文字,可知当时画工为宋景。[38]
总体而言,文献中对泗州人体解剖事件的传抄摘引并不多见,这一点与欧希范事件明显不同。尽管如此,寥寥几句,刑场画图的解剖场景实已相当生动,整个事件仍然从刑场杀人开始,继而解剖人体、画者画图,再由医者校订图画,流程之细致、清楚与上引欧希范解剖事件如出一辙。但是,与欧希范解剖事件不同的是,文献中关于此次刑场画图场面的记载一般是附着在《存真图》之后,其注意力在刑场所画的解剖图上而非事件的整个过程,医者杨介虽然不是这次解剖事件的实际组织者与执行者,[39]但成为此次解剖事件最终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