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军吏到术士:参谋职掌的变迁
戴伟华指出:“考释唐代方镇文职僚佐职掌,因其职微,非常困难,故欧阳修撰《新唐书》已不能确释,胡三省注多依《新书》或以宋例唐间有疏误,严耕望《唐代方镇使府僚佐考》务在系统整理考订但难免阙失。”[81]这主要是针对推官、巡官及衙推等低级僚佐而言。而参谋由重而轻,最后沦居于将校之末,其职掌的变迁最为剧烈,更是复杂难考。《通典》注云“参议谋划”[82],《新唐书》所记“行军参谋,关豫军中机密”[83],具有鲜明的军事特征,都是指其原本之职掌,主要适用于唐代前中叶。《王士林墓志》云:“元戎闻而嘉之,署为节度参谋,与之参谋军事”[84];《定命录》记载幽州有一参谋姓胡,刺史“郭举此人有兵谋。至十月,策问及第,得东宫卫佐官,仍参谋范阳军事”[85],都体现了参谋所具有的参议军机的特征。乾元二年(759),唐肃宗召见元结,问以方略,“君悉陈兵势,献时议三篇”,被当场任命为山南东道节度参谋[86];白锽为“滑台节度参谋,军府之要,多咨度焉”。[87]由于参谋的职掌是参议军事机密,故深得节度使的信任,有的参谋甚至可以左右藩镇的命运,如元和十五年(820)底,成德军节度使王承宗去世,“时参谋崔燧密与握兵者谋,乃以祖母凉国夫人之命,告亲兵及诸将,使拜承元”[88],承元遂被新上台的唐穆宗任命为义武军节度使。
除了参议军机之外,参谋还经常奉命出使。建中三年(782),淮西李希烈叛乱,攻陷汴州,淮南节度使陈“少游惧,乃使参谋温述由寿州送款于希烈”。[89]王仲堪被幽州节度使刘济奏充节度参谋后,奉命出使蒲州:“以为诸侯聘问,岁惟其常,妙选行人,以通两君之好。贞元十二年(796)冬十一月,公奉使于蒲;春二月,旋车自蒲,经途遥遥,旅次云鄙,以贞元十三年(797)二月三日不幸暴殂于望岩之传舍,享年六十有四”。[90]他以六十四岁高龄,仍任节度参谋,衔命出使蒲州,最终客死途中。元和七年(812),魏博田季安卒,内部发生兵变,田兴被推举为主,并被唐宪宗正式任命为节度使。他延聘布衣崔欢,“遂请摄节度参谋,俾之奏事”,所上《谢授节钺表》末云:“谨差摄节度参谋、王屋山人臣崔欢,谨奉表陈奏以闻”。[91]又如徐泗濠节度使张“建封乃强署造节度参谋,使于幽州”[92],都是参谋奉命出使之例。胡三省曾注:“行官,主将命往来京师及邻道及巡内郡县。”[93]参谋的这一职掌与之类同,而行官职级颇低,亦可见参谋地位的沦落。上揭《王仲堪墓志》称“公有全材而位不高,则梁竦悲乎州县,冯唐老于郎署,可以言命矣”[94],可以为证。
然而,参谋职掌最大的变化还不在此,而是从参议军机转变为阴阳技术之事,这一点唐人李涪已经指出,而今之治唐代官制的学者则多所忽视。其实早在安史之乱以前,曾任幽州都督的张说在《举陈寡尤等表》中就说道:
幽州节度使参谋刘待授,年六十四(贯京兆府)。右怀德退静,立操端确;精通术数,堪备顾问。[95]
与崔欢同样年龄的幽州节度参谋刘待授,“精通术数”,这是因为军事行动需要察观天文星象,行军出师之前还要进行占卜,故参谋必须具备相关的术数知识。到安史之乱以后,参谋“必以阴阳技术者处之”的特点更加突出,然其地位也因之趋低,沦落到将校之末。他参议军机的职掌已显得微不足道,主要任务是从事历法编撰及阴阳五行、天文术数、占卜丧葬等事。最为典型的例子是,后唐随驾参谋耿瑗升任为司天监,后晋司天监中的天文参谋赵延乂、杜升、杜崇龟等人校核历法。敦煌文献中保存了许多参谋编造的具注历,相关研究者虽然论及了曹氏归义军参谋翟奉达、翟文进、安彦存等人[96],惜对参谋一职的本身未作考察。P.3451《张淮深变文》记载归义军击败回鹘后,获得唐廷嘉奖,但回鹘王子不甘失败,再次领兵来犯,节度使张淮深得知情报后,便拟出兵迎击:
尚书既闻回鹘□□,□□诸将,点锐精兵,将讨匈奴。参谋张大庆越班启曰:“金□□□,兵不可妄动。季秋西行,兵家所忌。”[97]
据P.3322《推占书》末题“庚辰年(860)正月十七日,学生张大庆书记之也”[98],可知他在学生时代就学习抄写《推占书》,懂得占卜与五行知识,故毕业后得以担任参谋。他从五行理论出发反对出兵,虽然体现了参议军机的职掌,但把五行知识与参议军机结合起来,却遭到张淮深的驳斥,后者果断进兵,在西桐海畔大获全胜,使参谋张大庆的五行知识在军事实践中验证了失败,其地位越益降低,更难在军事上发挥参议谋划的作用。
除了张大庆,归义军幕府中的其他参谋身上已完全看不到军事色彩,他们从事的是阴阳、占卜、丧葬、历法等事。P.2937《太公家教》背题:
维大唐中和肆年(884)二月廿五日,沙州敦煌郡学士郎、兼充行军、除解纸、太学博士宋英达。[99]
“行军”一般指行军司马[100],但宋英达的身份为学士郎,太学博士似为“州学博士”之讹,或者是他所带的检校官,故此“行军”当为行军参谋,而非职级甚高的行军司马。从其负责“除解纸”及兼任博士来看,行军参谋宋英达的职掌主要是从事占卜,具备丰富的文化知识。参谋兼任沙州经学博士(简称“州学博士”)的现象在归义军时期极为常见,S.2263《葬录卷上并序》署云:“归义军节度押衙、兼参谋、守州学博仕(士)、将仕郎张忠贤集”,从“于时大唐乾宁三年(896)五月日下记”及篇中出现的“节度使南阳张公讳承奉”[101]等句可知,他在张承奉统治初年就出任节度押衙、兼参谋、守州学博士。P.4640v《己未至辛酉年(899—901)归义军军资库司布纸破用历》凡三处提到他的名字:
[己未十一月]廿七日,支与押衙张忠贤造历日细纸叁帖;
[十二月]廿三日,支与押衙张忠贤造文细纸壹帖;
[庚申年八月]廿七日,支与张忠贤助葬粗纸壹束。[102]
这里只是简单记录张忠贤的押衙职衔,仅代表他为节度使的亲信身份[103],而略书了参谋、守州学博士。他除了通晓丧葬礼仪知识外,还参与编造历日,P.4996+P.3476《唐景福二年(893)具注历日》就有朱笔所书“吕定德写,忠贤校了”[104]的字样。
到曹氏归义军时期,著名历学家翟奉达、翟文进世袭担任参谋,前者也兼州学博士,他们编撰了大量具注历。向达曾经介绍过一件《逆刺占》,末题:“于时天复贰载岁在壬戌(902)四月丁丑朔七日,河西敦煌郡州学上足弟子翟再温记”,姓名旁注曰“再温字奉达”,可知其早年在州学中学习,抄写过《逆刺占》,[105]毕业后出仕于归义军幕府。莫高窟第220窟甬道北壁西向第三身供养人有他的题记:
施主节度押衙、行随军参谋、兼御史中丞翟奉达供养,后敕授归义军节□随军参谋、行州、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左散骑常侍、兼御史大夫、怀
、上柱国之官也。[106]
“州”字后面的文字残损,当为“学博士”。由此可知,翟奉达任随军参谋在先,兼州学博士在后。在他编撰的具注历日上,早期的题署“随军参谋翟奉达”[107],后来的则书作“州学博士翟奉达”[108],说明在五代、宋初曹氏时期,参谋的地位比正九品下的沙州经学博士还低。尤可注意的是,S.95《宋显德三年(956)具注历日并序》首题“登仕郎、守州学博士翟奉达纂”,后署“写校勘子弟翟文进书”[109],而S.1473《宋太平兴国七年(982)具注历日并序》署作“押衙、知节度参谋、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国子祭酒翟文进撰”。[110]敦煌翟氏以历学传家,世袭参谋之职,这种私家传授的现象应与历法知识的专门性有关。
曹氏晚期还有一位节度参谋安彦存,也同样制作历日,兼擅占卜。P.3403《宋雍熙三年(986)具注历日并序》题云:“押衙、知节度参谋、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国子祭酒、兼监察御史安彦存纂”[111],P.2873《参谋安彦存等呈归妹等坎卦卜辞》末署:“□□月日,参谋安彦存等呈上”[112],他从事历日编撰,精通八卦占卜,正是参谋掌握这些知识的反映。另外他还抄写了S.4307《新集严父教一本》,末题:“雍熙三年岁次丙戌(986)七月六日,安参谋、学侍(士)郎崔定兴写《严父教》记之耳”[113],安参谋当即安彦存,对儒家知识也有很好的把握。
归义军时期的敦煌文献,极大地丰富了我们对唐末五代参谋“必以阴阳技术者处之”的实际认知,他们几乎与军机事务无甚涉染,精通阴阳、五行、天文、历法、占卜、丧葬等专门知识,故往往兼任州学博士,这似乎又回到了安史乱前“非多学深识者,莫居是选”的状态,甚至可以从“精通术数”的幽州节度参谋刘待授的身上找到渊源,但在唐末五代地位沦落到“居将校之末”,已不再是“关豫军中机密”的要职。
通过对参谋一职的考察,我们发现,如果没有李涪在《刊误》中所说的那一段话,面对敦煌文献中许多参谋编撰历日的现象,就很难提纲挈领地抓住参谋职掌的变迁特征,不易理出头绪来;如果没有敦煌文献,恐怕也难以清晰地理解李涪对参谋在唐代前后期职掌、地位的变迁论述,不易体察其中的深意。[114]只有将传世文献与敦煌文献有机地结合起来,有些看似棘手的问题才能得以很好地廓清。
原载《复旦学报》201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