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观与华夷之辨
讨论古代宇宙观对于完整地认识中国历史与文化的重要性,还体现在对于华夷文化的认识上。有一点必须指出,这里谈的不是从天地相分到天人合一的问题,而是华夏的以天地相分为基本宇宙观,后来天人合一也成了其基本宇宙观,四夷文化则主要以天人合一的宇宙观为基础,两种文化存在着宇宙观上的差异。
早期宇宙观的突破并不具有普遍性,应该只是某一个族群首先实现了突破,然后成为主流的宇宙观,并奠定后来中国文明的基础。这个族群并没有也不可能要求其他族群都采用这个宇宙观。基于不同宇宙观生发出的文明,就形成了所谓华夏与四夷的区分。中国文明的演进,无论是早期,还是后期,始终存在了华夷的交融。某种意义上可以认为,中华的历史与文明是由华夷共同塑造的,是两种宇宙观共同作用的产物。
早期历史中,观射父讲有两次苗黎乱德。笔者以为,进入有文字记录的历史后,依然有苗黎乱德现象,即通常认为奠定了汉文化基础的汉代。以后的中国历史中,主要是北方族群对于华夏的侵犯,但北方族群常常是主动华化,乱德现象并不十分明显。这里有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值得讨论,为什么南方文化会对中原造成所谓乱德,而北方则大多主动接受华夏文明?这或许与华夏文明的萨满主义基质原本是以北方的观念为基础有关,也就是说,华夏文明是以北方的文化为基础发展起来的,而不是以南方文化为基础,所以北方的族群对于华夏文明会有推崇之心。而南方则因其地理环境的因素,难以改变其单一的萨满主义文化结构。古人言,“江南卑湿,丈夫早夭”,地理环境决定了男性对于南方文化的创造性贡献并不突出,所以其社会地位、其对于社会的影响力不如女性。前面曾提到,巫统、血统某种程度上与性别存在着对应关系,所以早期的南方始终未能实现宇宙观的突破。男性在北方社会中则居于主导地位,早期社会的状况虽不甚明晰,但宇宙观的突破确实是在北方首先实现的,在红山文化中可以找到比较明显的体现天地分离的证据,[16]而在早期方位帝模式中,出现权力分化的也是北方。尽管这可能与最高权力居于北极有关,但北方早期文明中出现的证据也是不容忽略的。[17]南北方本是不同的文化,当南方文化流行时,自然会有乱德之事。
南方文化,笔者曾讨论吴越的单一的萨满主义文化的基质所孕育的文化,[18]早期的良渚,后来的吴越国文明,都具有对于某种价值的片面追求的问题,良渚事神,吴越尚武,都属于巫统文化的范畴,这与北方表现的民神并重、文武并重是不同的。在良渚,看不到类似颛顼绝地天通所带来的宇宙观的变化的证据,相反,基本是天地一体的特征。[19]良渚一度十分强大,其范围曾向长江以北扩散,学者指出陶寺遗址中有良渚文化的影响,[20]从年代上看,大致相当于尧之前的时代。良渚也是南方,其向北扩散,是否形成了苗黎乱德,值得关注。尧之前的南方文化,还有屈家岭、石家河文化,同样很发达,其向北扩散的问题也很值得关注。[21]至于汉代的苗黎乱德,从东周南方楚文化的发达,是不难推想南方的影响力的,当南方人执掌政权,出现乱德现象并不奇怪。
在关于萨满主义的讨论中,传统的认识以为其流行地域主要是在北方,随着研究的深入,始有学者提出南方像印度、希腊等地都存在萨满主义特质的文化。[22]南北萨满主义的差异,笔者谫陋,少见有学者讨论。中国的南北文化基质的差异其实也可以置于全球背景中去讨论。[23]
中国上古宗教思想中,南方与北方确有差别,北方宗教对于所谓精气的概念运用广泛,这与通常讲的萨满主义弥漫式的宇宙观相吻合。南方则很少见到对于精气的关注,他们更关注灵的概念。[24]精气是宇宙的基础,世间万物都得精气而生。灵则不具有这个意涵,灵强调的是对神性的关注。从这个概念的差异大致也可以看出南方与北方的文化基质的差异。[25]强调神性显然是与单一的萨满主义相适应的,而对精气的重视凸显的则是对宇宙的完整把握。单一的萨满主义孕育的是同质的文化,而对宇宙的完整把握则为差异性的发现提供了可能。整体与差异的共存显然是中国文化的一大特色,从这个意义上讲,中国文化是以北方文化为基础形成的。
在后来的宗教文化发展中,南方依然保持了其特别之处。道教这个号称是中国本土的宗教就是在南方形成的,并且是在一个以南方人为基础建立政权的时代即汉代出现的。研究者已经指出,道教的形成与原始巫教有很大关系,而汉代恰好是一个巫教盛行的时代,南方则又是巫教流行的地域。道教的教义核心是成仙,论者皆谓与早期方仙道有关。笔者以为这与单一的萨满主义属于相似的类型,[26]早期南方的墓葬,无论是悬棺墓还是土墩墓,一个共同的特点是往高处葬,而在萨满主义文化中神人是居于高处的。道教的成仙理想与早期南方文化之间恐怕也是存在关联的。从这个意义上讲,道教应该归到四夷宗教文化的范畴,而不属于华夏宗教。至于其对中国文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并不难理解,历史上的苗黎乱德于汉代再次上演,本身就说明这种文化在影响力方面并不缺乏。这种影响力,笔者理解就在于它对神的虔敬上,只不过它的神比较杂,从华夏文化的立场看,其会有过度事神即淫祀的问题。道教如此,早期南方的宗教亦如此。
曾有学者指出一个有趣现象,四大文明古国都在北回归线附近,在中国的南方,确实也发现了很早的考古学文化。四大文明古国只有中国延续下来,但所延续的中华文明并非南方人创造的,事实上中国早期的南方文明后来也中断了。某种意义上可以认为,北回归线附近最早出现的文明都中断了。对于中国吴越之地的文明,笔者分析其中断与其单一的萨满主义文化基质有关。而整个中国文明之所以能延续下来,笔者以为是与北方文化的特性联系在一起的。但南方文化是否参与,本身也值得考虑。中国的地理环境使南北不同文化基质的人群很早就可以进行交流。古代传说中有一些很有意思的现象,说舜葬于苍梧、大禹葬于会稽,而颛顼则葬于北方。颛顼是南方人,舜、禹则是北方人,为什么选择归宿时却跑到相反的方位?这也许可以从文化倾向上得到说明。颛顼是绝地天通的人,他的立场与南方文化不同,而与北方文化更契合。舜、禹,据笔者对上古文化特性变迁的判断,他们正是倾向于巫统文化的人,与南方文化特性契合,他们死后葬于南方,都可以找到解释。南北这种交流,在传统中国时代更加频繁,南方不断被华夏化。这种文化交流,使中国文化具有其他文明所不具有的坚韧、包容与创新的特性,其能延续至今,并非没有基础。
综上所述,古代宇宙观及其变迁对于认识中国古代文明有重要意义,政治的发生,宗教的变迁,社会的发展,思想学术的变化,都可以与宇宙观的变迁建立起联系。而中国南北文明的冲突与交融所引发的现象,也可以从宇宙观的角度得到解释。作为文明的基质,其对文明发生、发展的影响,具有基础性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