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然而,我们还得解决一个问题,为何太宗戴了绿帽子,不对李治、武则天有所行动呢?假若我们拔高此事之意义,而从社会风气、社会心态以及政治动向三方面加以考察,则可明了个中缘由。
首先,与朱熹所言“唐源流出于夷狄,故闺门失礼之事不以为异”[42]之社会风习有关。[43]
《资治通鉴》卷一九八“贞观二十一年(647)八月”条称:
丁酉,(太宗)立皇子明为曹王。明母杨氏,巢刺王之妃也,有宠于上;文徳皇后之崩也,欲立为皇后。魏征谏曰:“陛下方比徳唐虞,奈何以辰嬴自累!”乃止,寻以明继元吉后。(胡注:晋太子圉为质于秦,秦穆公以女妻子圉,将逃归,谓之曰:“与子归乎?”嬴氏不敢从,圉遂逃归。及晋公子重耳入秦,秦穆公纳女五人,懐嬴与焉,谓之辰嬴。贾季曰:“辰嬴,嬖于二君是也。”)[44]
而太宗亦曾“密奏建成、元吉淫乱后宫”[45]。以此看来,男女混乱关系,在当时,大约是很平常的事。
其实,非但唐朝王室,就是与李氏带有血缘关系而同样有着胡族血统的隋炀帝杨广,其所作所为亦约略相同。当隋文帝卧疾时,太子杨广即对文帝之宣华夫人陈氏无礼,而在文帝崩后,杨广就“烝”于陈氏,而在炀帝嗣位之后,陈氏“出居仙都宫,寻召入”,[46]其事就与唐太宗崩,武则天出居感业寺,其后由高宗召回宫中有异曲同工之妙了。
至于唐玄宗与杨贵妃的故事,更为大家耳熟能详了。
于是,李治与武则天之关系,便也能为李世民所容忍。
其二,与当时的社会心态有关。武则天是太宗才人,才人虽为内命妇之一,但充其量不过是一个侍妾,[47]侍妾与皇后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于是,在高宗把武则天从安业(感业)寺中迎回宫中之时,我们不见朝廷中有任何的反对意见,而要把她立为皇后时,则反对者大有人在,其中的代表就是褚遂良。《新唐书》卷一〇五《褚遂良传》称:
帝(高宗)曰:“罪莫大于绝嗣,(王)皇后无子,今欲立(武)昭仪,谓何?”(褚)遂良曰:“皇后本名家,奉事先帝,先帝疾,执陛下手语臣曰:‘我儿与妇,今付卿。’且德音在陛下耳,可遽忘之?皇后无他过,不可废。”帝不悦。翌日,复言。对曰:“陛下必欲改立后者,请更择贵姓。昭仪昔事先帝,身接帷第,今立之,奈天下耳目何?”帝羞黙。遂良因致笏殿阶,叩头流血曰:“还陛下此笏,丐归田里。”帝大怒,命引出。武氏从幄后呼曰:“何不扑杀此獠!”[48]
《新唐书》记载褚遂良所言“请更择贵姓”,他书多作“妙择天下令族”。[49]假若我们把褚遂良谏高宗与魏征谏太宗的话两相比较:一个说“昭仪昔事先帝,身接帷第,今立之,奈天下耳目何”,一个说“陛下方比德唐虞,奈何以辰嬴自累”,何其相似乃尔。[50]
褚遂良也好,魏征也好,他们告诉我们的是这样一个信息:不管是武则天,还是杨氏,她们为侍妾是可以的,为皇后,“母仪天下”则不行。当然,太宗接受了魏征的谏言,而高宗则没有接受,于是便引出陈寅恪先生“吾国中古史上为一转折点”的大话题。[51]
既然如此,太宗对李治、则天无所行动,后来还把武则天赏赐给李治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归根结底,武则天只不过是个侍妾。
其三,与当时的政治动态更有紧密的联系。问题还得回到李治的身份及地位上来。李治被立为太子曾经有过戏剧性的一幕,陈寅恪先生曾有过很精彩的论述,读者自可参而观之。[52]在李治立为太子之前,宫廷中有太子承乾与其同母弟李泰之斗争。《资治通鉴》卷一九六“贞观十六年八月”条说:“时太子承乾失德,魏王泰有宠,群臣日有疑议。”[53]最终,承乾被废,但李泰亦未能如愿。在长孙无忌、褚遂良的支持下,李治被立为太子。当其时,太宗曾有过关于太子身份地位的论述。《资治通鉴》卷一九七“贞观十七年四月”条称:
上谓侍臣曰:“我若立泰,则是太子之位可经营而得。自今太子失道,藩王窥伺者,皆两弃之,传诸子孙,永为后法。且泰立,承乾与治皆不全;治立,则承乾与泰皆无恙矣。”[54]
司马光为此大加赞叹:
臣光曰:唐太宗不以天下大器私其所爱,以杜祸乱之原,可谓能远谋矣![55]
以此而言,李治的为太子是安定朝廷的一着重要棋子,“盖皇位继承既不固定,则朝臣党派之活动必不能止息”[56],也正因为如此,当“太宗又欲立吴王恪,(长孙)无忌密争之,其事遂辍”。[57]
在立储问题上有过几次反复的唐太宗,从心底里有着投鼠之忌,辽东军归,震怒之余,亦只能迁怒于刘洎了。这可以说是刘洎不得不死的又一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