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的催勾体制

二、宋代的催勾体制

宋代地方官府中,刑狱的追证主要由县尉负责。[7]民事诉讼中“追呼”事务的执行者则包括县尉、县吏与乡役三类人员。屈超立认为,宋代县衙词讼中,由保正等乡役送达传唤的通知文牒,如相关人拒不到案,则由县吏执行缉捕或关押等强制措施。[8]刘馨珺则指出县尉、县吏与乡役都可能参与民事诉讼中的勾追任务,“县尉‘打量田土’是处理田产诉讼案件的追证工作之一……有地方官主张以‘文引’交付保正执行勾追的任务,尤其是田讼的知证人”,同时“县衙的吏役除了到当地集邻人会实之外,也必须接受文引(公文),负责‘勾追证逮’的工作”,而“南宋的保正有追逮词人的职责”。[9]两位研究者都注意到诉讼中执行催勾者不止一类人员,但他们之间的关系仍需进一步讨论。

宋代一般以县吏执行催勾事务。有关县吏执行催勾事务时扰民的现象十分普遍,比如称吏胥追呼“动以军期急速为言,甚者半夜打门,左手示引,而右手索物,曾不肯旋踵也”。[10]真德秀则称“乡村小民,畏吏如虎,纵吏下乡,纵虎出柙也”[11],因而“民不识吏亡追呼”[12]成为诗人吟唱的理想。这些弊端既可归咎于官府的放纵与胥吏的贪婪,但由于县衙胥吏社会地位低下而经济待遇恶劣,不收规费则无以营生,结果就导致了“欲吏之不受赂,断无可行之策”的现象:

人皆曰御吏不可不严,受赇必惩无赦,不知县之有吏非台郡家比。台郡之吏,有名额,有廪给,名额视年劳而递升,廪给视名额而差等,故人人皆有爱惜己身之意,顾恋室家之心。乃若县吏则不然,其来也无名额之限,其役也无廪给之资,一人奉公,百指待哺,此犹可也。县官日用则欲其买办灯烛柴薪之属,县官生辰则欲其置备星香图彩之类,士夫经从假寓馆舍则轮次排办,台郡文移、专人追逮则裒金遣发,其他贪黩之令、诛求科罚,何可胜纪。嘻!彼财何自来哉?稍有赀产者又孰肯为吏哉?非饥寒亡业之徒,则驵狡弄法之辈,非私下盗领官物,则背理欺取民财尔。愚尝妄思,周官胥徒府史之制,有名职廪稍之供,是以吏皆廉平,俗亦醇厚。今时殊事异,县道财赋,煎熬捄过不暇给,而暇办吏俸哉?……故欲吏之不受赂,断无可行之策。[13]

除了“纵吏下乡”之外,宋代乡役执行催勾事务的情况也很普遍,见之于文献记载,比如“国家宪用保长催税苗”,[14]“县官追逮,多责里正”,[15]“通天下使都保耆长催科,岂有须用吏卒下乡之理”。[16]一些官员认为,乡役催勾可以避免扰民,如真德秀“曾作条行下诸县,应文引只付保司,不许差人下乡。如诸色公吏辄带家人下乡搔扰者,并从条收坐,自后犯者惩治非一”。[17]胡石壁也主张“此等词讼,州县之间,无日无之,若合追对,但以文引付之保正足矣”。[18]然而乡役催勾也有弊端:

首先妨碍本职。宋代保甲法本是寓兵于民,具有治安与军事之职能,并不承担催勾之责。因此差使保正催勾,被认为是“不惟有妨主教,恐非朝廷教养之意”的非法行为。[19]但在实际运行中,保正普遍“应副州县吏使”,以致宋廷再三强调保正、团长等保甲头目“非捕盗贼,不许役使”、“不得承受文引等事”。[20]

其次是乡役不堪苛扰。对于不能完成催勾事务的乡役,官府往往施于刑罚,“若有耆保不服差使,州县自合追断,枷项,传都号令,孰敢不畏”,[21]“里正违初限未可遽杖……次限又不至不再挞,则益见缓慢而前杖为虚设”。[22]

其三则是无法解决扰民问题。乡役面对不堪承受的任务与惩罚,所能应对的措施,不是“募破落过犯人代役,在乡骚扰”,[23]便如县吏一样索贿扰民,以补偿其任役之苦:

而今之里正以期会不报,被笞索者累累也,其弊在于上之给引泛滥而无统,甚至一次当限,累数十引,追逮百余辈。其里正之代役者,自知应赴不及,必遭笞决,于是并与其可以办集者一切稽违,却遍求被追者之赂。其意以为十违二三与十违七八,被杖等尔,何苦不求赂哉。[24]

宋代也有巡检与县尉执行催勾事务的现象。巡检与县尉,及其所属土兵、弓手,属于宋代的基层武力,负责地方治安,主要职能是缉捕盗贼、巡私捉赌,以及训练保甲与地方军事防御等。[25]但巡尉职能遭受侵占,经常被地方官府借用差占于临民催勾事务,“诸县土军、弓手近日专充州县吏使及下乡追呼,教阅一事尤不之问”,[26]“弓手之制弊坏。大县额管百人,姑以十分为率,其阙额不补者常二分,差出借事者亦二分,县中过数占留与县尉干预民事、承引追呼者又二分”。[27]巡尉催勾属于法外行为,如《名公书判清明集》中,叶提刑称“未闻使巡、尉差兵卒下乡追捕,而佐官辄置枷杖、绳索等,以威劫之也……今时民力亦已困矣,催科虽是州县急务,其忍复于法外肆其虐邪”[28];又胡石壁称“弓手、土军等人,自非缉捕盗贼,追捉凶强,及干当紧切事务,巡、尉司皆不应辙差下乡,骚扰百姓”[29];黄震也斥责“照对尉之为义,本取除奸以安民,今之为尉,反或滋奸以害民……曰两词互诉,必属差尉司躬亲追捕,以规破坏其家产”。[30]但在实际的运作中,当县吏无力完成催勾事务时,地方官员派遣巡尉下乡也被视为有效且合理的办法,朱熹就设计过多次追呼不到便由巡尉差人追呼的程序,“都厅先次类聚呈押,一日者不展,两日者许一展,三日者许再展。再展而不到者,都厅指定帖某巡尉差人追呼呈押行下”。[31]在其他行政手段执行能力不足的情况下,借助巡尉力量执行催勾事务,既是基层行政的惯例,也被视为合理且必要的手段。只有在巡尉下乡过度骚扰民间而引发事端或诉讼时,或者在朝廷强调基层武力不得被民事差占的特定情况下,巡尉下乡的行为才会引发上级官府的斥责或朝廷的禁令。

宋代的催勾事务,县吏、乡役与巡尉都可能成为执行人员,相互关系缺乏规范,往往是各地官府根据地方惯例或官员偏好而选择执行人员的类型。县吏地位与待遇的沦落,决定了他们不可能尽职办差,执行过程中的索贿扰民也难以避免。取代县吏的办法则是由乡役或巡检代行催勾。这种办法既侵占了乡役与巡检的本职,效果也不理想。除了同样索贿扰民以外,乡役在执行催勾事务时比县吏更加难有作为,巡尉则比县吏更具破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