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明《大诰》到《大明律》

四、从明《大诰》到《大明律》

明朝对元代的信牌制度作了调整,但明《大诰》与《大明律》的有关规定并不相同,需要分别予以讨论。[54]

明《大诰》“遣牌唤民”条规定:

十二布政司、府、州、县,凡有临民公务,遣牌下乡,指乡村,坐地名下姓氏,遣牌呼唤。民至,抚绥发落。有司不如命者,民赴京诉。若牌至民所,三呼而民不至,方遣皂隶诣所在勾拿。民至,必询不至之由。所以询者为何?恐民单夫只妻,为生理而远出,或近处急事有妨。果如是,非民得罪也。若加以罪,实有司故虐吾民。设若有辞,有司之罪,巨微不赦。戒之哉。[55]

朱元璋的“遣牌唤民”是专门针对临民公务而设置的,不适用于官府之间。元代的信牌制度缺乏明文的补救措施,朱元璋的“遣牌唤民”制度则规定“若牌至民所,三呼而民不至,方遣皂隶诣所在勾拿”,即以吏役的强制性勾拿作为民违牌不到官的一种补救措施,为普遍推行信牌制度提供了可能。朱元璋重典治吏,赋予民众擒官赴京的权力,并动辄以诛、族等极刑惩罚下乡官吏,至少就主观意愿而言,朱元璋希望强力推行“遣牌唤民”的信牌制度:

往常为有司官吏,动辄差人下乡勾扰,及官吏亲自下乡扰害,其良民被不才官吏、皂隶、弓兵人等酷害至极,无所伸诉。以其恃以官威,难以伸诉。古人为官者,务必便民,冤者伸之,枉者理之。今不才官吏,无故害众成家,虐害吾民,所以前编两《诰》,禁止不许官吏下乡,诸司亦不得差人勾扰,凡有一切公务必合用民者,止时遣牌。前《诰》所云:三牌不至,方许遣人捉拿。《诰》布天下,有司遵奉。[56]

与元代的放任自流不同,朱元璋在临民事务中强力推行信牌制度,因此遇到诸多抵制与困难也是情理之中。本来,“三牌不至,方许遣人捉拿”,即以吏役下乡作为信牌不行的补救措施,在制度设计上是比较完善的,也为信牌制度的普遍推行提供了条件。但明《大诰》又试图灭绝吏卒下乡的现象,与“遣人捉拿”的补救措施产生了矛盾。朱元璋认为:“今所在有司,故违法律,滥设无籍之徒。其徒四业不务,惟务交结官府,捏巧害民,擅称的当、干办、管干名色,出入市村,虐发甚如虎狼”[57];“官吏下乡”骚扰民间,“十二布政司并府、州、县,往常官吏不时亲自下乡,扰吾良民,非止一端,数禁不许,每每故违不止”[58];“曩者所任之官,皆是不才无籍之徒,一到任后,即与吏员、皂隶、不才耆宿及一切顽恶泼皮,夤缘作弊,害吾良民多矣。似此无籍之徒,其贪何厌,其恶何已,若不禁止,民何以堪”。[59]对于“官吏下乡”现象,朱元璋不惜施于极刑。如“洪武十七年,将福建布政司右布政陈泰拿赴京师,斩道于市,勅法司行下诸司,毋得再犯。此行诸司承受禁文,非止一经,动经五、七次。诸司明有卷宗,其无籍杀身之徒,终不循教,仍前下乡扰吾良民”[60];“再诰一出,敢有仍前为非者,的当人、管干人、干办人,并有司官吏,族诛”。[61]甚至别出心裁,诰令民众擒官赴京,“设若诰不能止其弊,所在乡村吾良民豪杰者、高年者,共议擒此之徒,赴京受赏。若擒的当人一名,干办人一名,管干人一名,见一名赏钞二十锭,的不虚示”;[62]“有等贪婪之徒,往往不畏死罪,违旨下乡,动扰于民。今后敢有如此,许民间高年有德耆民,率精壮拿赴京来”。[63]朱元璋相信推行这种办法,“若民从朕命,着实为之,不一年之间,贪官污吏尽化为贤矣。为何?以其良民自辩是非,奸邪难以横作,由是逼成有司以为美官”。[64]

然而,如此严厉地惩罚官吏下乡,给《大诰》的信牌制度造成了困境:“三牌不至,方许遣人捉拿”,一旦民众不能自觉遵奉信牌,“官吏下乡”就不可避免;而对“官吏下乡”的酷刑以及民可擒官的规定,使得“遣人捉拿”的规定同样难以实行。《大诰》“民违信牌”条生动描述了这里的困境:

如顽民余永延等故行抗拒,不服牌唤,三牌不至者二百五十一户,有司以状来闻者数矣。又最顽民人刘以能,不止三牌不行,倒将承差人绑缚赴京,以致问出前情,得罪甚不轻矣。今后凡吾良民,但凡有司牌至,不问为何事务,随牌速赴衙门。倘或官吏着令办事,诸等科差,推派不均,自合当官哀告,以诉实情。实情既诉,若官吏不准,生事留难,或收入禁中,或散羁在外,不令还家,致使有妨生理,彼时赴京伸诉,必罪有所归。今后良民钦遵朕命,毋蹈恶人之非。呜呼!禁官吏之贪婪,以便民生,其顽民乘禁侮慢官长,及至禁民以贵官吏,其官吏贪心勃然而起,其仁义莫知所在。呜呼!是其难治也。[65]

事实上准许民众擒官赴京,在削夺了官员治民权的同时,并不意味着赋予了民众监督或制约官员的权力。“擒官赴京”意味着只有皇帝才有处治官员的权力,民众在这里扮演的只是皇帝监视官员或者向皇帝告发官员的角色。因此朱元璋的严禁官吏下乡和“遣牌唤民”制度,是一种削夺由官治民权力、要求官吏与民众直接与绝对服从君权的制度。这种制度瓦解了原有的行政权力结构,容易导致行政系统的瘫痪。朱元璋因此感叹:“呜呼!是其难治也。”

如果不考虑《大诰》中对官吏下乡的绝对禁止,从而造成与“遣牌唤民”制度的自相矛盾,单就“三牌不至,方许遣人捉拿”而言,《大诰》的“遣牌唤民”无疑是对元代信牌制度的补充与完善。然而这种完善在《大明律》中并没有体现。《大明律》涉及信牌的规定主要有“擅勾属官”与“信牌”两条,均未出现类似“三牌不至,方许遣人捉拿”的规定。“擅勾属官”规定,“凡上司催会公事,立案定限,或遣牌,或差人,行移所属衙门督并”。[66]这条规定不针对“临民公务”,而适用于官府之间。不同的是,“或遣牌,或差人”,意味着信牌与吏役是平行选择性的关系,而不是元代信牌取代吏役的制度。

《大明律》“信牌”条则规定:

凡府州县置立信牌,量地远近,定立程限,随事销缴。违者一日笞一十,每一日加一等,罪止笞四十。若府州县官遇有催办事务,不行依律发遣信牌,辄下所属守并者,杖一百。(谓如府官不许入州衙,州官不许入县衙,县官不许下乡村。)其视桥梁、圩岸、驿传、递铺、踏勘、灾伤、检尸、捕贼、抄札之类,不在此限。[67]

《大清律例》信牌条正文与《大明律》同,但注文有区别:

凡府州县置立信牌(拘提人犯,催督公事),量地远近,定立限程,随事销缴,违者(指差人)违牌限,一日笞一十,每一日加一等,罪止笞四十。若府州县官遇有催办事务,不行依律发遣信牌,辄(亲)下所属(坐)守(催)并者,杖一百(所属指州县乡村言)。其点视桥梁、圩岸、驿传、递铺、踏勘、灾伤、检尸、捕贼、抄札之类,不在此限。[68]

比较明、清律文的内容,《大明律》信牌条的规定似有含糊之处。首先,“凡府州县置立信牌”并未说明是专门针对“临民公务”,还是包括官府之间。从注文“如府官不许入州衙”等语分析,《大明律》的规定似乎包括对下级官府。但是《大清律例》该条加小注称“拘提人犯,催督公事”,且删除了《大明律》中“如府官不许入州衙”等注文,《大清律例》的规定似乎是针对“临民公务”;其次,“信牌”与“差人”之间的关系是信牌制度的关键,元代是以“信牌”取代“差人”,《大诰》是以“差人”补救“信牌”,《大明律》“擅勾属官”条是“信牌”与“差人”之间平行选择。《大清律例》则注明违牌者的身份是“差人”,说明“信牌”的功能在于“差人”,“信牌”与“差人”合二为一。然而《大明律》中信牌与差人的关系是模糊的。同时,元代信牌是牌符,另有“文字”(公文),清代信牌、信票就是纸质公文,那么《大明律》所谓的信牌是否与公文合二为一,这同样并不清楚。

从律令以外的材料看,明代前期的信牌制度仍然保留了取代差遣吏役的特点,非如清代差遣吏役的公文制度。如汪天锡《官箴集要》“销缴信牌”当即针对“遣牌勾办”取代“差人下乡”而言的:

凡官府皆须置立信牌。追会、钱粮、军需、刑名、造作,大小公事,不得差人下乡,止是遣牌勾办,牌上分明开写《大明律》一款,违限一日笞一十,每十日加一等,量地远近,定立限期,务要依限完缴,每日责罚。[69]

明人传记资料中也将施行信牌作为基层官员的德政予以表彰,所反映的仍是信牌取代差人的制度。如洪武年间休宁知县周德成“严立信牌之禁,发遣销缴必于其前,来者不得一迹六房,蹊关罅节吏无所容”;[70]“胡若思宰桐城,以爱民为本……议赋役必验丁产,勾摄公事,止遣信牌”;[71]成化年间(1465—1487)郭纶任华亭知县,“时官失操柄,政由吏胥,每一事批帖四岀,民无所稽信,追需旁午,应役者骚然。纶至,按律置信牌,令里胥摄事,禁隶卒无下乡”。[72]这些记载说明,朱元璋以后明代信牌制度仍是元制的延续。

但是明代地方官员对于是否实行信牌制度,仍有相当的自由裁决权。以诉讼中的传唤事务为例,明代的基层官员可以灵活采用他们认为必要或方便的办法,或差人,或令原告自拘,或由乡役催勾,或由原告将原状、红票交付干证,由干证传呼被告:

一勾摄犯人,动差皂快,此庸吏之套习,实小民之大殃也。近日革弊爱民之官,多用原告自拘,夫两雠相见,势必起争,妄称抗违,以激官怒。亦有添差地方保伍同拘者,此是换名之皂快,需求凌虐与皂快同……若止以原状或红票付告人,令其递与干证,干证持之呼唤被告,约会同来……[73]

明代催勾事务中的信牌制度仍然保留了以信牌取代胥吏的特点,也不意味着这是牌的唯一功能。晚明的通俗小说《型世言》展现了牌的各种运用,其中就包括以牌差人的例子。按信牌制度的本义,官府遇有捕盗等事,可以不行信牌而差人,但在《型世言》看到的情况,恰恰是以牌差人拘捕犯人,如第二十七回还记录了一件拘牌的文字:

绍兴府理刑厅为奸杀事。本月初六日,蒙浙江巡按御史马,批准山阴县告人洪三十六告。词到厅,合行拘审。为此仰役即拘后开人犯,赴厅研审,毋违。须至牌者。计拘:

陈镳钱流(俱被犯)

张德昌岑岩(俱干证)

洪三十六(原告)差人吴江[74]

除了以牌差人拘捕之外,《型世言》中也有以牌差人传唤的情况。如第二十五回,朱安国先告朱玉“灭伦奸占事”,“县尊准了,便出了牌,差了两个人,先到朱安国家,吃了东道,送了个堂众包儿,叉了后手,说自己明媒久聘,朱玉强占。差人听了这些口词,径到朱玉家来。见朱玉是小官儿,好生拿捏”,在收取了不菲的差使钱之后,差人便约朱玉反诉,“谢县尊也准了,出了牌,叫齐犯人,一齐落地。差人销了牌,承行吏唱了名。先叫原告朱安国上去”。[75]

不同的材料反映了明代信牌制度理想与现实的落差。理想中是以信牌取代差人,实际运作中常常是以信牌派遣差役。这种落差体现了信牌的制度性规定对于实际催勾事务运作的不适应,以及朝廷对基层官府信牌运用管理的弛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