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僧人对伊斯兰教的理解

一、佛教僧人对伊斯兰教的理解

就笔者所掌握的史料来看,对于伊斯兰教记载的传世佛教文献少之又少。佛道之争是蒙元时期多元文化并存体制下十分引人注目的事件之一,其中尤以“开平城之辩”影响最大。《至元辩伪录》是僧人释祥迈在佛道“开平城之辩”后奉诏撰写、记录这次佛道大辩论的文献,史料价值不言而喻。《至元辩伪录》是元代唯一提到伊斯兰教的佛教文献。现引如下:

帝(指蒙哥——引者注)对诸师曰:我国家依着佛力……这释道两路,各不相妨。只欲专擅自家,遏他门户,非通论也。今先生言道门最高;秀才言儒门第一;迭屑人奉弥失诃,言得生天;达失蛮叫空,谢天赐与。细思根本,皆难与佛齐。帝时举手而喻之曰:譬如五指,皆从掌出,佛门如掌,余皆如指,不观其本,各自夸术,皆是群盲摸象之说也。[1]

英国著名东方学家A.C.Moule指出,“迭屑(Tieh-hsieh)”即波斯语Tarsā,是穆斯林对基督教徒的称呼,意为“贵格会教徒”(Quakers)或者是“敬畏神的人”。[2]上引史料中的“迭屑”就是波斯语Tarsā之元代汉译,又写作达娑。需要指出的是,这个词不论在汉文还是波斯文文献中都曾出现过。前者如“九月二日西行,四日宿轮台之东,迭屑头目来迎”;[3]后者如“今乃蛮大多为基督教徒”。[4]至于“弥失诃(Messiah)”,此处指基督教徒,确切地说,是指聂思脱里教徒。“达失蛮”亦作“答失蛮”,本指伊斯兰教教士,此处代指穆斯林,即回回人。这里所说的“叫空”、“谢天赐与”,笔者认为,前者指念“邦克”,即波斯语Bānk之音译,意为“召唤”、“提醒”。穆斯林每日五次礼拜前都有专人念邦克,以召唤人们去清真寺礼拜。[5]后者则是指回回人礼拜,以感谢安拉(Allāh)所赐予的一切。两者皆属于伊斯兰教礼拜仪式。

综观《至元辩伪录》,处处体现着僧人贬损道士的记载,佛教优于道教的立场贯穿全书。上引这段史料是蒙哥汗对佛教诸师所说的一段话。从内容可以看出,佛教徒有意借大汗之言来抬高佛教,认为佛教是一切宗教中的“根本”,居最高位,其他宗教“皆难与佛齐”,在贬损道教的同时,佛教徒也将其他诸教,如儒教、伊斯兰教及基督教(聂思脱里教)一并贬低。将佛教之外的宗教比为“手指”,为“群盲摸象之说”。如前所述,《至元辩伪录》是记录佛道开平城大辩论的文献,作者释祥迈是一位僧人,故站在佛教立场上,所反映的则只是佛教一家之言。

从“叫空”与“谢天赐与”来看,佛教徒对伊斯兰教的基本仪式是有所了解的,而且大体不错。富有意味的是“谢天”这种表述方法。从佛教徒的本意来看,其基本含义当为“感谢上天”,它体现了佛教徒对伊斯兰教的理解。在笔者看来,这里的“天”,应是佛教徒对伊斯兰教“独一至尊”之神——安拉(Allāh)的称呼。

事实上,这种以“天”比附“安拉”的做法并非元代佛教徒首创,其渊源可追溯到唐代。最早提到伊斯兰教的中国古籍是杜环的《经行记》,记载了伊斯兰教的基本教义、穆斯林的基本宗教义务及其风俗习惯,称“其俗礼天”。[6]可以说,杜环是中国历史上开创以儒家“天”比附伊斯兰教“安拉”的第一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伊斯兰教自传入中国起,汉人就开始有意无意地以中国传统文化观念来“解读”这一外来宗教文化。杜环首开以“天”比附“安拉”的先河,这一称呼为宋人所承袭:“一日五次礼拜天。”[7]显然,元代佛教僧人亦接受了这一概念,故有“谢天赐与”这种表达。从这一点来看,元代佛教徒对伊斯兰教是有所了解的。古代中国佛教徒对于佛教最高神释迦牟尼的称呼,称“佛陀”而非“天”。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有学者撰文谓《至元辩伪录》中有关于对答失蛮的解释的记载,转引如下:

摩诃末教别派之一。昔有伯克答失创行是教,遂以名之。“蛮”为同类之义。其徒以叫空谢天赐予为仪式。[8]

然而,笔者仔细阅读三种版本的《至元辩伪录》(续修四库本,中华大藏经本及国家图书馆所藏元刻本),均未找到这一段记载。不知其据为何,出自何处。前贤在引《至元辩伪录》关于伊斯兰教的记载时,均只提及笔者所引“达失蛮叫空”一段,从未见援引此段记载。

关于萨都剌的族属,除此外,关于上述引文中“摩诃末”之译名见于《旧唐书·大食传》,[9]但不见于金元时代任何汉文文献,不可能是元代译名。故笔者疑其另有所本。经笔者多方查证,可以肯定的是,上段引文并非史料,《至元辩伪录》中根本没有这样的记载。其本当出自《元史译文证补》:“答失蛮,亦木速儿蛮教中别派。昔有教士伯克答失,创行是教,遂以人名名之。”[10]笔者在此作一甄别,以免再次以讹传讹。

综上所述,虽然《至元辩伪录》关于伊斯兰教着墨不多,却为我们留下了弥足珍贵的记载。从“叫空”、“谢天赐与”的表述来看,佛教僧人对伊斯兰教的基本仪式已有所了解,并且继承了唐、宋汉人以“天”指代伊斯兰教独一至尊安拉(Allāh)的传统,显示出佛教僧人对伊斯兰教教规的基本理解。从中可以看出佛教僧人在伊斯兰教中国化过程中的作用,当然我们不能夸大这种作用,而且这种作用并非其有意而为之,但客观上却为伊斯兰教的中国化起到了一定作用。唐人开以“天”比附“安拉”之先河,元代佛教僧人借而用之,形成了佛教徒对伊斯兰教的认识。明初,陈诚出使西域,经过撒马儿罕时,提到“城东北隅有土屋一所,为回回拜天之处……”[11]可见这一传统直到明初并未有多少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