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史经历与学术思想
汪辉祖起家孤寒,46岁中进士。他在江浙地区佐理州县幕府长达34年,是誉满全国的一代名幕。后历任湖南宁远知县、道州知州4年,是一位声名远扬的清官良吏。因生性耿直,得罪上司,被夺职归里,以读书著述自娱而终。
汪辉祖晚年回顾治学经历说:“余少孤露,先世手泽仅坊刻《古文阶凤》、《陈检讨四六》二书。《纲鉴正史约》一部,假诸舅氏,未几归焉。年十四五,见《五经类编》,如得琅嬛秘简。既补博士弟子,家奇贫,衣食出两母十手指,力不能具一卷书,间从友人借读经史古文选本,率意抄撮,不终卷辄索去。已而读律糊口,寄迹官中,主人有插架书,稍稍翻阅,官事不易了,未能卒读,读亦无所得也。忝赋鹿鸣,年已三十有九。游京师,侧闻大人先生绪论,甚愧向学之晚,亟走琉璃厂西门,市得《汉书》,归寓读之。南还佐幕,以馆脩益市正史昼夜读。其后稍市他书之涉史事者,旁及诸子而于群经势尚不遑。”[2]汪辉祖20岁开始为衣食奔走,又久困场屋,青壮年时代消磨于繁忙的幕务与举业之中,无暇学业,中年以后才得以进窥治学门径。
乾嘉时代,硕学鸿儒盛极一时。汪辉祖广泛结交各派学者,其师有王杰、纪昀、朱筠,生平好友有邵晋涵、章学诚、鲍廷博、洪亮吉等人,也与钱大昕、王鸣盛、赵翼、杭世骏等人相往来。汪辉祖与这些著名学者切磋砥砺,博采众长,学业日进。其中,章学诚、邵晋涵是浙东史学大家,在他们的影响下,汪辉祖用力专注于史。
汪辉祖在学问方面起步虽晚,但好学深思,治学勤勉超越常人。其子继坊回忆道:“府君生平略无嗜好,惟癖耽经籍。向幕游时,继坊尝侍左右,见府君治官书,每日三、二时便了,暇即浏览书史。同幕诸君或以饮酒、博弈相娱乐,府君终不一过,诸君亦无敢以俗事慁府君。及宦湖南,读史日以卷计,有事不满数,必益烛补之。归里后键户养疴,课继坊等读书,亦自读,往往至夜分不止。吾母苦谏,府君笑应之曰:‘吾依书为命,子但见吾废书,当为料理后事。’易箦前三日,犹坐堂中看书,数数折角,若将复阅者。”[3]鲍廷博《佐治药言跋》亦云:“余尝过其幕斋,经史鳞比,而所为幕学之书,百无一二。客为余言,其佐理官事,率有恒度,虽在剧邑,日不过三、二时便了。暇则读书自娱,辨色起,丙夜方息,不以寒暑少间。遇公宴,必以漏刻补之。”归里后,他虽体弱多病,又苦于近视,仍旧“日以读史自课,亲故来候,均无谑谈谰语”,“旧苦出位之思,不能收拾,因专校全史姓氏一家。其功虽无关性命,而考核异同,一字不敢放过,实藉为治心之学”。[4]汪辉祖曾赋诗云:“结习深深老蠹鱼,精勤聊借补荒疏。消磨岁月经兼史,检点篇章卷更舒。润饰尚期师一字,工夫何忍负三余。十年前与家人约,欲回首时先废书。”[5]这是他晚年学术活动的真实写照。
在史学方面,汪辉祖“少时从友人假读《史记》、两《汉书》,廑廑焉粗涉大端。既而衣食奔走,兼攻举子业,不暇卒业。诸史年四十八,始得内版二十一史及《旧唐书》、《明史》,通二十三种。五六年来,佐吏余功,以读史自课。顾目力短涩,日不能尽百页,又善忘,掩卷如未过眼。每忆一事辄辗转检阅,旷时不少”。[6]他48岁才开始通读二十三史,数年后,方得邵晋涵寄赠的《旧五代史》抄本。可见,汪辉祖通读二十四史已是50余岁。其勤如此,其成就也更加令人敬佩。
汪辉祖著述计有30余种500余卷,今尚存15种,可分为四类。一是正史考订及工具书:《元史本证》50卷,《史姓韵编》64卷,《九史同姓名略》72卷、《补遗》4卷,《三史同名录》40卷;二是人物传记:自传年谱《病榻梦痕录》2卷、《梦痕录余》1卷,《越女表微录》5卷、《续录》1卷,《舂陵褒贞录》1卷,《双节诗文初集》2卷,《双节堂赠言集录》28卷,《双节堂赠言续集》22卷,《双节堂赠言三集》14卷;三是政书著作:《佐治药言》1卷,《续佐治药言》1卷,《学治臆说》2卷,《学治续说》1卷,《学治说赘》1卷,《善俗书》1卷,《双节堂庸训》6卷;四是诗文、笔记:《大义村汪氏族谱》、《龙庄先生诗稿》等。此外,《廿四史同姓名录》、《三史同名录》、《二十四史同姓名录》、《逸姓同名录》、《字同名录》、《名字相同录》、《元史正字》、《二十四史希姓录》、《读史掌录》等史著,未能流传,至为可惜!但现存四部著述,已足以使汪辉祖屹立于史家之林而无愧。
汪辉祖的学术思想有两个特点:
首先,注重经世致用,认为“天下无不可效用之地,儒者无不可致用之才”,[7]“所贵于读书者,期应世经务也”。[8]他告诫后学汤金钊,“学必求其可用,凡朝廷大经大法及古今事势异宜之故,皆须一一体究,勿以词章角胜,无益之书不妨少读”,[9]“学以致用,鉴古适今,读书应事,一一究心”。[10]他读书贵通大义,凡所论述,期实有济于用,“居处宜穷经蕴,在官宜览史事”。他提倡为官为幕者应“涉猎诸史以广识议”,盖“经言其理,史记其事。儒生之学,先在穷经。既入官,则以制事为重。凡意计不到之处,剖大疑、决大狱,史无不备,不必刻舟求剑,自可触类引伸。公事稍暇,当涉猎诸史,以广识议”。[11]他的官箴著作《佐治药言》、《学治臆说》流传极广,有裨吏治自不待言;《病榻梦痕录》“所纪皆切于日用,多布帛菽粟之言”;[12]《善俗书》移风易俗,教化民众;《双节堂庸训》是家训名著,影响很大;《越女表微录》、《舂陵褒贞录》符合朝廷旌表贞节的意图。
汪辉祖的史学著作,如《元史本证》、《史姓韵编》、《九史同姓名略》、《三史同名录》等,具有很高的实用价值。他很重视史书褒贬惩劝的功能,主张史书应多记载有关劝诫,以发挥经世致用的作用。其序《史姓韵编》云:“编录之时,遇其人勋节灿著,传目虽不标明,亦必附载于篇”,“若外戚、若权奸往往亦附所自出,窃于是寓劝惩之意焉”。他在《元史本证·证遗十二·纽璘传》指出:“囊加台助上都讨逆,至死不变,允合大义,《元史》不列于《忠义传》,又不附书于此,何以传信!”因而为其补写近一千字的事迹,为《证遗》部分字数最多的一条。《元史本证·证误十九·康里脱脱传》引用钱大昕《元史考异》云:“《本纪》所云脱脱也,《传》误以为一人,而贤否混淆矣。”汪辉祖引录《元史考异》原文时,经常把钱大昕有关史实致误之由的说明或批判史家之语删削掉,本例则因记载错误导致了“贤否混淆”,故例外地予以保留。清末张之洞本着“史部举义例雅饬、考证详核者,子部举近古及有实用者”的原则,在《书目答问》中收录汪辉祖著作达七种之多,卷二《史部·正史》收《元史本证》,《史部·谱录》收《史姓韵编》、《九史同姓名略》、《三史同名录》,卷三《子部·法家》收有《佐治药言》、《续佐治药言》、《学治臆说》。
其次,不尚空谈,主张实事求是。他“每谓史才难得,俗学多乖,昧亥豕之误文,信公羊为反切,乃读从刚日,命彼柔翰,考核同异,折衷是非”,以“学求致用,意取阐微”。[13]汪辉祖以言心性、发空论为虚,以考事实、证同异为实,钱大昕《元史本证序》谓其“自摅心得,实事求是,不欲驰骋笔墨,蹈前人轻薄褊躁之弊,此所以有大醇而无小疵也”,“视区区评论书法,任意褒贬,自诡于《春秋》之义者,所得果孰多哉!”在历史编纂学上,汪辉祖主张诚心记实事,反对曲笔隐讳。如在《元史本证·证误十九·燕铁木儿传》中批评此传:“讳其文宗天历二年前种种不臣之实,曲笔如此,何以传信!”并一一指出《元史》的错误疏漏之处,表现出严谨的治学态度。
汪辉祖是清代刑名大家,以办案司法的严谨笃实作风来治学,其史学成就以法学为根基。邓云乡认为汪辉祖“以治律的缜密精神来读史,研究乙部诸书,又以同样的精神来从事史部著述”,“其功力之深,篦栉之细,甚至是令人难以理解的”。[14]近人陈让也指出:汪辉祖之史学是“从法学入者也”,“使无法学为之基,其方法不能有此精密”。[15]胡适认为汪辉祖“‘据供定罪,当恐未真’一条大原则真是中国证据法一个重要理论”,“做历史考证的人,必须学这种敬慎不苟且的精神,才配担负为千秋百世考定史实的是非真伪的大责任”。[16]
梁启超认为,在清代年谱中,“其体裁最完整者,莫如汪龙庄之《梦痕录》。惜龙庄学识颇平凡,不足耐人寻味耳。章实斋、邵二云皆龙庄挚友。若彼二人有此详细之自叙,岂非快事!”[17]汪辉祖起家孤寒,又受累于科举、生计,直至中年以后,才稍识治学门径。在学识方面,诚如梁启超所说,比不上钱大昕、章学诚、邵晋涵等乾嘉第一流学者。但他能以勤补拙,于繁忙的公务之余,以极其精细谨严的精神,致力于《元史》考证与正史姓名工具书的编纂,其成就也非常人所能达到。尽管学识稍逊,如考证《元史》不能旁征博引,只能采用本证法,但他肯下苦功,照样在史学上做出了重要贡献。反观邵晋涵,史才史识卓越,但其精力尽耗于官场应酬之中,结果是学既不传,书亦未著,除了主持编定《四库全书》史部提要外,史学成果几乎一无所有。汪辉祖在佐幕为官之余,取得如此成就,实在令人钦佩!假如少无谋生之累,其成就当不仅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