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尊孔与反孔

一、尊孔与反孔

1912年2月15日,袁世凯经临时参议院选举成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窃取了辛亥革命的胜利成果。如前所述,他掌权后,在文化上推行一种文化复古的专制政策,致使社会上尊孔读经的活动愈演愈烈。

在民间,以康有为及其弟子为中坚掀起的孔教运动,客观上适合了袁世凯、张勋为复辟帝制而尊孔的需要。1912年10月,陈焕章、麦孟华、沈曾植等人在上海发起成立孔教会,推康有为为会长,陈焕章任总干事。总会初设上海,1913年迁至北京,次年再迁至曲阜。在此前后,国内各地和海外一些地方都成立了尊孔团体。

康有为是孔教运动的灵魂、首脑。他鼓吹建立孔教、提倡以孔教为国教的主要理由是:第一,宗教是人类文明的普遍特征,“凡国必有所谓国教也”[1],孔教是宗教,可定孔教为中国国教。康有为指出,欧美发达之国均信奉基督教,法国革命与日本维新皆保存“国教”,唯有生番、野人无教,“今中国不拜教主,非自认为无教之人乎?则甘与生番野人等乎?”[2]他力图将孔教宗教化,以使孔教符合宗教定义。他说:“孔子尊天事帝,无贰尔心,明命鬼神、为黔首则,原始反终,而知死生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而知鬼神之情状,孔道何所不有……孔子弟子传道四方,改制立法,实为中国之教主。”[3]既然孔子创设了圣教,则宜遍立孔教会,广为传布,以治人心,定风俗。第二,孔子之道亘万世而常新,适合于共和时代。他指出“或者谓儒家经传,多重伦纲,今政改共和,君臣道息,诸经旧义,窒碍难行,其道既不适于今时,其教即难施于世宙”的说法,是“未知孔子之大者”,强调孔子大同之道适合于共和之世:“孔子之为道,博大如天,兼备四时……若至太平大同之义,则稍微其文,以待后圣发挥其义……今孔子有平世大同之道,以治共和之世,吾国人正可欢喜恭敬,讲明而光大之。”[4]孔子太平大同之义,只需经“后圣”重新诠释,自能发现人道主义、博爱、平等、自由之说,因而适合现代社会。第三,尊孔与帝制无必然联系。康有为赞赏欧美各国“妙用政教之分离”,政治与宗教两不相碍,两不相失。指出“今吾国亦宜行政教分离之时矣”[5]。孔教可相对独立于政治,提倡孔教与帝制复辟也无必然联系。此外,康有为还强调孔教是“中国之魂”、民族精神,这种民族精神千百年来已“化于民俗,入于人心”,若毁弃孔教,无异于中华“种族”之灭绝[6]。

康有为等人的“孔教”论,强调尊重文化传统,并试图以近代精神对儒学作出转换性解释,有一定的合理成分。然而,这种“孔教”论在本质上却带有浓厚的封建性,并在客观上助长了帝制复辟。因此,康有为等人的复古尊孔言论很快成为众矢之的。新文化运动发生前,资产阶级革命派就发表过反对尊孔论、“孔教”论的言论。如章太炎于1913年12月发表了《驳建立孔教议》一文,反对立孔教为国教。

新文化运动兴起后,陈独秀、李大钊、鲁迅、易白沙、吴虞等人,对康有为的“孔教”论进行了猛烈攻击。针对康有为的言论,陈独秀等人的批驳也集中在三个方面。

第一,强调近代以来世界宗教已由盛而衰,孔教乃教化之教而非宗教之教,因此,反对把孔学树为宗教,更反对定孔教为国教。关于世界宗教的发展趋势,陈独秀指出,由于宗教是反科学的迷信,“西洋教宗,且已由隆而之杀”[7]。他介绍了孔德关于人类进化三阶段的说法,即人类进化经历了宗教迷信时代、玄学幻想时代和科学实证时代。他认为:“欧美的文化,自十八世纪起,渐渐地从第二时代进化到第三时代,一切政治、道德、教育、文学,无一不包含着科学实证的精神……一切宗教的迷信,虚幻的理想,更是抛在九霄云外。”[8]处在第一阶段的宗教迷信现象当属落后无疑,岂能说惟生番野人无教,而把宗教作为人类文明的象征呢?

关于孔教非宗教,蔡元培指出:“孔子非宗教家,自广义的宗教言之(信仰心),必有形而上之人生观及世界观,而孔子无之;而所言者,皆伦理学、教育学、政治学之范围。孔子自言无可无不可,孟子评为圣之时者,其不立一定之信条可见。自狭义宗教言之,必有神秘思想,而孔子又无之,‘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不语神怪……”[9]也就是说,从广义上孔子不搞信仰主义,从狭义上孔子无神秘思想,因此孔教非宗教。陈独秀也强调:“孔教绝无宗教之实质(宗教实质,重在灵魂之救济,出世之宗也。孔子不事鬼,不知死,文行忠信,皆入世之教,所谓性与天道,乃哲学,非宗教)与仪式,是教化之教,非宗教之教。”[10]

陈独秀等人不赞成定孔教为国教,不赞成把孔教写入宪法。在《宪法与孔教》一文中,陈独秀指出,以四万万人共有之宪法规定独尊独祀孔氏,阻碍思想信仰之自由,实在武断专横。李大钊在《宪法与思想自由》、《孔子与宪法》等文中也指出,孔子是帝王专制之护符,宪法是国民自由之证券,两者渺不相涉,有人强使宪法与孔子发生关系,欲以宪法之权威为孔教壮声势,是极荒唐、荒诞的。他们均反对独树孔教,独尊祀孔氏。

第二,强调孔教不适合共和时代,不能适应现代生活。陈独秀在《孔子之道与现代生活》一文中明确指出,孔子生活在封建时代,所提倡之道德为封建时代之道德,所垂示之礼教为封建时代之礼教,所主张的政治为封建时代之政治,这种封建时代之道德、礼教、政治是为少数君主贵族服务的,与多数国民之幸福无关,因此,不适合民主共和时代。李大钊表示,他不否认孔子于其生存时代确足为圣哲,但于今日之社会则已为残骸枯骨,“其学说之精神,已不适于今日之时代精神!”[11]他们肯定孔子及其学说在宗法社会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但又强调了这种宗法社会之道德在总体上已不适应现代生活,不适应现代中国社会,从而断然否定了在现代中国建立孔教的可能。

第三,强调孔教与帝制、尊孔与复辟有必然联系,揭露了孔教为君主专制制度服务的反动实质。陈独秀指出:孔教“别尊卑、重阶级、事天尊君”,因此,“孔教与帝制,有不可离散之因缘”[12]。孔教借君主之力行其道,而君主假孔教之力固其位,孔教与君主相得而益彰。反动势力提倡尊孔正是为了复辟帝制,“中国政治反动一次,孔圣人便走运一次”[13]。

李大钊指出,历代专制帝王把孔丘作为偶像,“尊之祀之,奉为先师,崇为至圣”,因而孔丘之名“遂非复个人之名称,而为保君主政治之偶像”,并成为“历代帝王专制之护符”[14]。由此,他认识到帝制复辟需要孔子这尊偶像,而打倒孔家店正是要批判“君主专制之亡灵”。

易白沙揭露了封建君主利用孔子学说的实质和原因。他指出,先秦孔学“不过九家之一”,汉代以后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而尊儒尊孔不过“利用孔子为傀儡,垄断天下之思想”。孔子学说所以能被封建统治者利用,其原因在于:“孔子尊君权,漫无限制,易演成独夫专制之弊”;“孔子讲学不许问难,易演成思想专制之弊”;“孔子少绝对之主张,易为人所借口”;“孔子但重做官,不重谋食,易入民贼牢笼”。他将历代君主尊孔的秘密揭破无余。

吴虞对儒家的“家庭——国家同质同构”学说进行了细致入微的剖判。他明确指出,儒家家国同构的核心在于忠孝两字,忠孝二字连用,居家为孝,出则为忠,教孝就是为了教忠,“教一般人恭恭顺顺的,听他们一干在上的人愚弄,不要犯上作乱,把中国弄成一个制造顺民的大工厂”[15]。儒家忠孝学说,遂被封建统治者奉若至宝。

鲁迅、吴虞等人还作《狂人日记》、《吃人与礼教》等文,猛烈抨击封建礼教摧残人性的罪恶,在当时产生了极大的反响。

历史上的孔教与帝制密切相关,民国以来的尊孔与复辟也有必然联系。这已为民初历史所证明。先是袁世凯为做皇帝而大搞尊孔,正如鲁迅所揭露的:“袁世凯也如一切儒者一样,最主张尊孔。做了离奇的古衣冠,盛行祭孔的时候,大概是要做皇帝以前的一两年。”[16]再是张勋复辟时,孔教运动领袖康有为自始至终参与其中,正如陈独秀在《复辟与尊孔》中所说的,尊孔派都是复辟党。历史事实既如此,孔教是否与帝制相关的争论,也就自然得到了解决。张勋复辟失败后,康有为于1918年辞去孔教会会长,孔教运动随之破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