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绕“全盘西化”的论辩
“全盘西化”作为在这次论战中与“中国本位”对立的口号、主张,早在20世纪20年代就已提出。有人认为前者是因为反对后者而发生的,这是一种误解。1929年,胡适为英文《中国基督教年鉴》写了《中国今日的文化冲突》一文,使用了“Wholesale Westernization”和“Wholehearted Modernization”两个词。潘光旦在英文《中国评论周报》上发表了一篇书评,指出这两个词一个可译作“全盘西化”,一个可译作“全力的现代化”或“充分的现代化”。
不过,“全盘西化”最有力的倡导者是陈序经。据他自己后来说,早在1925年赴美留学前后,他和卢观伟、陈受颐已感到全盘西化的必要了,最初使用“全盘接受西洋文化”或“全盘采纳西洋文化”等词。1930年,陈序经在德国留学时写了《东西文化观》一文,并公开发表于1931年4月的《社会学刊》第2卷第3期,明确提出了全盘接受西方文化的主张。1932年,他又写成《中国文化的出路》一书,此书第五章的题目是“全盘西化的理由”。他把当时在中西文化问题上的主张归纳为三个派别:(1)主张全盘接受西方文化的;(2)主张复返中国固有文化的;(3)主张折中办法的。他的结论是:“折中的办法既是办不到,复古的途径也走不通。”“我们的唯一办法,是全盘接受西化”。他提出了全盘西化的四条理由:(1)中国对西洋文化的态度趋向于全盘西化;(2)中国历史上采纳西洋文化的事实趋向于全盘西化;(3)西洋现代文化的确比我们进步得多;(4)西洋现代文化,无论我们喜欢不喜欢,它毕竟是现在世界的趋势。1933年12月,陈序经在中山大学做了一次题为《中国文化之出路》的讲演,讲稿发表在1934年1月广州《民国日报》“现代青年”栏,由此在广东引起了一场文化论战。关于中国本位文化建设的讨论开始后,他的全盘西化观点更为人们所注意。他提出全盘西化的理论根据主要有两个,一个是“整体文化论”,即文化本身是整个的,“本身上是分不开的”,人们把文化划分成语言、物质、科学、宗教等成分,不过是为了研究上的方便而进行的主观的分析,本身上没有这回事,所以各方面是互相连带,互相影响的,引进西方文化不能要这个部分而不要那个部分。二是“基础文化论”,即认为某一时代某一环境多种多样的文化中有一个基础文化,西洋文化就是现代的基础文化,是现代化的根本和主干,而中国文化是处在现代世界基础文化之下的窒碍物。“所以提倡全盘的和彻底的西化,使中国能够整个的西化。”
陈序经的“全盘西化”论引起了复古派、折中派、唯物史观派的诘难与批评,以至西化派也提出了一些修改意见。他则发表《读十教授〈我们的总答复〉后》、《关于全盘西化答吴景超先生》、《关于中国文化之出路答张磬先生》、《再谈“全盘西化”》等文,进行答辩。
十教授从复古派的立场批驳全盘西化观点。“十教授宣言”中的“不盲从”就有针对全盘西化的一面。他们在《我们的总答复》中更把矛头直指全盘西化观点。一是强调吸取外来文化必须“根据此时此地的需要”进行审慎选择,“倘竟不顾时地的条件,贸然主张全盘西化,岂但反客为主,直是自甘毁灭!”二是指出西方文化本身并不是统一的整体,其中的资本主义文化和社会主义文化建立在不同的社会关系上,各自成为特殊的体系,双方互相矛盾冲突。他们质问全盘西化论者:是承受资本主义文化的全盘?是承受社会主义文化的全盘?还是承受资本主义文化与社会主义文化两者的全盘?全盘西化究竟从何化起?
持折中论的吴景超也提出了类似的问题。他指出西方文化本身有互相冲突的内容,“所谓全盘西化,是化入独裁制度呢?还是化入民主政治?是化入资本主义,还是化入共产主义?西方文化本身的种种矛盾,是主张全盘西化者的致命伤”。吴景超认为陈序经用来论证全盘西化的论据有两条,第一条是所谓文化分不开,在一方面采纳了西洋文化,别的所有方面也非采纳西洋文化不可的理论;第二条是我们对西方文化无条件地全盘赞赏,也就是说我们认为西方文化所有方面都比我们的文化先进。他认为还没有一位学者能够证明文化分不开的理论,文化的各部分有的分不开,有的分得开,如采纳了西洋的电灯,并非一定采纳西洋的跳舞;采纳了西洋的科学,也并非一定采纳西洋的基督教。关于对西方文化的价值,他认为不能接受陈序经“全盘赞赏”的态度。他提出对于西方文化的不同部分可以采取“四种不同的态度”:对自然科学、医学等,“整个地接受”,并用它们来替代中国文化中的类似部分;对哲学、文学等,“整个地接受,但只用以补充”中国文化中的类似部分;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政策等,“愿意用作参考,但绝不抄袭”;对迷信的宗教、儿戏的婚姻、诲淫的跳舞、过分的奢侈,“要加以排弃”。
张磬是受了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影响的知识分子,他从唯物史观的立场上批评了陈序经的全盘西化论。他指出,人类的生活建筑在经济基础上,文化是人类的生活表现,所以当然要受经济势力决定。他认为,全盘西化派企图把西洋文化全盘移植于中国封建经济基础上,是一条死路。目前中国文化运动最迫切的工作,是把封建经济基础推翻,建立一个现代化的新经济基础,然后才会有现代的文化,否则中国文化永无出路,只能在死路上徘徊。
西化派的胡适、张佛泉、张熙若等人认为全盘西化的表述欠妥当,应当修正。胡适在1935年3月的《独立评论》第142号的《编辑后记》中,提出了“自然折中论”。他说,他是主张全盘西化的,但是文化自有一种惰性,全盘西化的结果自然是一种折中的倾向,旧文化的惰性自然会使它成为一个折中调和的中国本位新文化。后又提议用“充分西化”、“充分世界化”代替“全盘西化”。他承认“全盘西化”这个名词的确不免有一点语病,“这个语病是因为严格说来,全盘含有百分之一百的意义,而百分之九十九还算不得全盘”。不用“全盘”而改用“充分”、“全力”等字眼,可免除一切琐碎的争论,并得到同情的赞助。张佛泉认为陈序经的“全盘西化”太笼统、含混,而主张提“根本西化”,他说:“我所主张的可以说是从根本上或是从基础上的西化论。有许多枝节问题,如是打桥牌好,还是打麻将好,我以为可以不专去讨论它。”[43]张熙若认为,中国今日大部分都可以西化,但是这与全盘西化不同。即使大部分是百分之九十九,也不能叫全盘。他提出,“我们今日大部分的事物都应该西化,一切都应该现代化”[44]。这一表述除以“全部分”取代“全盘”,还把“西化”与“现代化”加以区别。严既澄也认为“西化”最好改为“现代化”。
来自各方的批评,暴露了全盘西化论的一些理论漏洞,表明“全盘西化”在道理上说不通,在事实上不可能。它和“中国本位”论一样,没有也不可能为中国文化的发展指明方向。需要指出的是,这种不无偏颇的观点,其主要矛头是针对当时的文化复古思潮,其主要目的是使中国实现资本主义工业化和现代化,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其进步意义也是不可抹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