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记忆

重庆记忆

在重庆歌乐山有一个盆地,在这里开了中央医院,南京的中央医院搬过来作为我们的实习医院。那时全国有名的医生都是我们的老师,全国很有名的外科医生沈克非就是我们的老师,耳鼻喉科的王鹏万、眼科郭秉宽、皮肤科杨国樑,还有内科应元岳、病理科的谷镜汧,他们都是国内一流的医生,最有名的。

我们1941年到重庆。那时日本人已经把香港占领了,港大关闭掉了,港大医学院学生并到上海医学院来,我们班多了8个香港大学的学生。他们有的是香港人,有的是马来西亚人,讲话讲不来,听课记笔记也有困难。我们就帮忙,他们念书不如我们用功,喜欢玩,我们就帮他们忙,毕业的时候帮他们过关。一共8个人,我们有二十几人,加起来三十多人。在上海老师们经常用外语上课,在重庆大部分老师用中文上课,有些术语名词用英文。港大有一个妇产科医生叫Gorden King,英国人,是他带了那8个学生来重庆,他给我们讲妇产科学,学生就插在我们班里。

到了重庆,刚好遇到日军实施对重庆的大轰炸。每天还没亮,警报就来了。侦察机兜了一圈,寻找轰炸的目标,回去后,紧急警报就来了,轰炸机来了,九架一批,“轰轰轰”炸弹下完了就走了。第二批又来了,炸完了就走了。一直要到四五点钟,天黑才停,日本人叫疲劳轰炸。我们刚到的时候,重庆隧道惨案刚好发生。当时国民政府为老百姓挖地道,造防空洞。重庆人口很集中,地方又小,挖防空洞,挖得很深,老百姓躲进去很多。有的上千人在里面,空气不流通,很闷。当一批轰炸机扔完炸弹以后,里面的人出来在洞口暂时休息,把洞口堵了,里面空气更差,洞内的人恐慌起来拼命向洞口挤逃,结果闷死、踩死了上千人。这个惨案报纸上登了,并批评政府,后来政府才作了改善。疲劳轰炸大概有一个多月,晚上有月亮的日子,也来轰炸,睡也不敢睡,很累人。

四年级的时候,临床课程是外科、内科、泌尿科、骨科、小儿科、五官科,都是由各科专家来教。四年级还有一些临床示教,十个人一组,由医生带着进病房看病人,并为你讲解病人患的是什么病、有什么症状、怎样诊断、如何治疗等。五年级见习,负责某个病人,写病史、检查体格,看看有什么阳性体征。六年级实习,住在医院,管病房,负责几个病床,都归你管。

生活上比较艰苦,学习时用纸很缺乏,用的纸比我们现在的草纸还要粗糙。写到后来,笔尖都会被磨平。另外,生活费有限,很艰苦,跟上海家里联系不上,来的时候带的一点零用钱都花光了,我们只能自力更生。我和另一个姓吴的同学(后来他在南京中央医院做了内科主任)因钢笔字写得好,被教务长看中了,一到假期就叫我们帮忙抄写讲义之类的教材,给我们一些钱,这是一个生活来源。另外一个就是献血。那时是直接输血,你睡在手术台上,病人也睡在手术台上。血抽出来加点抗凝剂,血就不会凝固,马上输给另一个人,一次可以输200—300毫升。

六年级毕业后,国家征调,这样就业问题就解决了。那时毕业一般是组织上分配,留院工作这是最好,留在学校做医生;第二等是卫生系统,如国家卫生部、公立医院、公路卫生站;第三等是去军队系统的卫生单位工作。女同志要照顾,我顺其自然,反正是为国家服务,随便都可以。

我分到部队里面了,在军医署,这是国家军队系统的总卫生机构。在军队里面有个卫生司,下面有保健防疫科,管军队的保健防疫工作,主要是全国各地军队系统发生疫情的预防、分发药品、制订规章制度,执行上面的政策,要分发就给分发下去,一般都是发号施令,很少出去,终日坐办公室,当个小官,级别为一等军医佐,相当于上尉的级别。月薪是80法币,那时80块相当于买半双皮鞋的价钱,还是最差的皮鞋,这种皮鞋的鞋底都是用废旧车胎切下来做的。其他什么都不能买了,只能靠我们从家里带来的东西继续使用。军队给军装,薪水比在医院里低。这个钱我省吃俭用,很担心日本人再打进来还得再次逃难时用,到那时得自己工作,自己想办法。80块我们拿了很少用,衣服穿得破破烂烂。吃的饭很差,我们叫“三多米”,就是谷子收下来之后敲敲打打去壳后的糙米,里面石子很多、稗子多、没有脱掉的谷子多,很难吃。老师傅做饭时把米放在竹编的盘子里转,谷子和稗子集中到中间来,石子则都集中到外围,他把外面的拿掉、中间的也拿掉,我看他们每天烧饭都是这样,很艰苦。

在重庆山上吃水也很困难,重庆山上是靠天吃饭。一下雨我们就拿脸盆去接水,这是最好的水,还有就是泉水,可是我们住的歌乐山没有泉水,只有一个地方有泉水,就是石头缝里,我们去舀,舀不干的,这也是比较好的水。还有就是稻田里面干净的水舀出来,再用明矾加工。用水很紧张,每个人定量分配,早上起来给一脸盆水,洗脸洗脚就都包括了,很苦的。

后来实习医生做完了,我们就到重庆市里去工作。要自己去找,我的老师是沈克非教授[2],当时他是卫生署副署长,我就去找他,说我想做外科医生。他说:你晓得吗?做外科医生很辛苦,责任也很重大,开刀要负责的,知道吗?我说我知道,我都考虑过了。他就给我安排工作,到重庆市市民医院。重庆就这一个大医院,其他都是私立医院。这个医院里都是我们医学院毕业的医生,我的上一级、主任一级的,都是从我们医学院毕业出来的,都是“自己人”。我1944年毕业,1945年征调一年,1946年到市民医院。9月份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结束,重庆市沸腾了,美军开了吉普车在街上跑,重庆市民成千上万上街敲锣打鼓庆祝胜利。

胜利后,重庆开了政治协商会议,毛泽东、周恩来和蒋介石在重庆开政治协商会议。国共两派针锋相对,发生了几件事,我都经历过。一件事情是,解放军高级军官开了一部吉普车,在小龙坎国民党部队有关口,他开过来要过关,国民党要检查,他不让检查就冲过去,国民党开枪,一枪打进胸腔,送到市民医院,一到医院,就死了。这个事情很大,倾向共产党的老百姓一下就把医院把包围了。冲到一楼,一楼是门诊、急诊的地方,全部被占领,楼梯也被占领,闹得很厉害。谈判谈了三天,做了解剖,把子弹取出来。我记得是李少石[3]军官。第二件事情是重庆发生《新华日报》被砸。《新华日报》是共产党的机关报,在重庆有个办事处,在七星岗。一晚,老百姓冲上去,把东西都丢到窗口下,有几个报馆的工作人员被打伤,送到市民医院。那是国共谈判的时候,报道说是老百姓砸的,我们就觉得不对头,有人说是国民党的特务砸的,我们也不知道,就是《新华日报》馆被砸了。还有一个就是校场口事件。政治协商会议开完,有些进步人士去演讲,倾向国民党的也有人去演讲,两派打起来,有些人打伤了,送到我们市民医院的有3个人,都是民主人士,倾向共产党的。伤势不是很重,送到医院来,共产党的首脑周恩来啊都来医院看望,要和医生谈话。我是医生,就去谈。周恩来讲要关心、要保护这些人,我说,好,知道了。这些人实际不需要住院,都可以走动。这些人白天出去,晚上回来,其实白天去开会。既然住进来嘛,我们就给你看看;治疗的项目是不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