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学底子扎实的新诗人
马:您能谈谈您小时候的成长经历,也就是家庭环境吗?您认为自己的家庭成长环境,对自己以后的性格等方面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宁:我出身书香门第,家庭对我的影响应该是直接的。我的大舅舅是清朝的翰林,家里书很多,还有好多书都来不及看。我小的时候,六岁就开始读私塾,请先生到我家里来教我,学生不止我一个人,还有熟人和亲朋。请私塾老师到我家里来教,大概有十年之久。主要读的是旧学,四书五经、古文名篇,读得很多,而且很多是要背的。我当时记忆力也不错,很多都背得来。以后到了中学读外语也要背,到现在我还有很多英语能背得下来。当时上课的人也不多,大概五六个,七八个人。应该讲,我的成绩是最好的。老师对学生的要求特别高,对有的学生先生要打手的,而我没有被打过。我在家里读书看小朋友在外面玩,我很羡慕他们。由于同外面人没有接触,这样就使得我的性格不是很活泼,但是比较朴实。我小的时候读古书,读中国旧学,打下的国学根底很扎实,一般人还比不上我。我古诗也写得很好,自己还可以做谜语。我过去不是读新闻系的,旧学的底子加上后来学的外语、马列,就是我搞新闻的基础。
以后到了16岁,舅舅讲读私塾不行,要到中学里来读。我是从小学直接跳过去的,没有考,一直到大学都没有考。有人介绍我到青阳中学读个预备班,那里离家有40里。我离开家到县里中学读书,经常想家。离开家20多天,那时快到春节,马上要回家了,我就写了一首诗:
匆匆分手后,忽忽两旬余。
抱志求新学,无心忆旧居。
愿因千里雁,常寄八行书。
欲问归来日,还期下月初。
1936年秋首次离家赴初中求学
我想我这个诗很自然地,像讲话一样,没有造作,对仗得很好。这个是怀念家乡时讲的。在私塾里打下的旧学基础,对一个中国人来说很要紧。十二三岁的时候,我还自己造谜语。比方讲“尖嘴圆眼睛,两脚在中心,吃物不下肚,到嘴两边分——剪刀”,“铜将军背后一转,夫妻二人跑反,男人跑得快,女人跑得慢,才走十二里,忽听有人喊——自鸣钟”。
马:您读高中的时候正是30年代,当时的那种学习环境和学习生活是怎样的呢?面对国难当头的战乱年代,您以及周围的同学是以怎样的精神和态度来学习的?
宁:以后呢,我就到了中学。初中读了一年多,1937年就开始抗战。我的学校要迁到另一个地方去。当时刚好读的是初二,读了三个学期。我不想跟着它跑,于是就到了徽州黟县复旦附中皖校[1]。我本来读初二(上),初二(下)、初三、高一(上)都没读,就跳过去读高一(下)。我担心会跟不上,但外语还是我最好,数理化就不行了,中间很多没上。我还当众写诗,我有一首诗叫《默念一个盲斗士》登在了《前线日报》的专刊“战地”上,还得到了好评。我在那个时候开始写白话新诗。过去的诗是怀念家庭,这个时候就是抗战爱国,情感的变化很大。这首诗是我1941年写的:
烽火江南夜,凄凉忆二京。
江流咽国恨,春草没闺情。
梦落胡天月,心随汉将营。
壮怀还自诩,铁马扣金城。
1941年春高中毕业前杂感
宁树藩教授诗稿
复旦史地所王振忠,他到我们黟县复旦附中,看到一本书叫《三年来的复旦》,正好在书里面看到我这首诗,后来就写了一篇文章,发表在2005年的《文汇报》上。文章最后他写道:
复旦附中皖校在黟县办学七年中,共培养了高中毕业生27名,这些人有不少后来都成了学界的栋梁之材。譬如,《三年来的复旦》中有一部分是“学生园地”,其中就收录了宁树藩的《别(送友从军)》、《春日杂感》和《忆杭州(镜塘、岳坟)》等数首诗。
从书后的师生通讯录获悉,宁树藩为安徽青阳南阳湾人,我想应当就是目前已退休的复旦大学新闻系资深教授宁树藩先生。宁先生是中国新闻史研究方面的著名学者,当年就读于黟县复旦附中皖校高中三年级,在“学生园地”中属于相当活跃的人物。《三年来的复旦》出版后不久,宁树藩就进入浙江大学深造,1916年夏毕业于中山大学外文系,曾任《徽州日报》副刊“文艺之家”主编。
马:您后来考上了浙江大学,能介绍下当时的大学生活吗?您是选外文做专业方向,能介绍下原因吗?
宁:中学我数理化不大行,文科还是很好的。班上60多个人,我是前五名。前五名不要考试,可以保送。我就保送到浙江大学。我先到了龙泉分校,一年级、二年级我都在那里读。浙大当时在贵州,为什么我到龙泉分校呢?贵州那个地方比较落后,招考都是从那边来招考,学生素质不好。龙泉是在浙江这边,文化比较发达。
为什么我考外文系呢?数理化我不行,又跳了两年级。学校的主任谢小鲁告诉我,你还是读外语吧,文科的历史、文学等专业工作不好找;读外语比较好,你的外语基础又好。我想自己外语也不错,就听他的。后来他把我叫到他家,告诉我,你保送到浙江大学去了,我回来以后真开心。我在中学的时候外语是最好的,不过到了浙大外语好的人就多了。
我到龙泉分校以后,一下子开阔了视野。很多学生都是尖子,一些老师都是名牌教授,这样子就把我的视野打开了。浙江大学并没有参加太多政治运动,而是专心搞学问,学术第一。教授们对学生的培养很用心,到了假期大家都聚在一起。当时的系主任叫郑晓沧[2],他教我们英国文学史。这个人非常好,对我们也很关心,我经常到他家里玩。在抗战时期,点灯很困难,没有电灯,只有汽油灯,晚上自修用它来看书。有一次,郑晓沧晚上来检查,发现有两个学生在下棋,就生气地说:“这个时候你们还下棋?”到第二天给了他们处分。这说明他对学生管理得非常严。英国文学史就是他自己编的教材,这教材我现在找不到了。
我在浙大看到了很多名教授。有一个叫王季思[3],他送过我一本书,后来我把这本书送去做展览,结果到现在还没还给我。王季思是非常有名的,现在去世了。解放以后,我和他的联系中断了。有一次王中[4]到北京开一个重要会议,我去看王中,忽然看到王季思也跟他们在一起,于是我们就又恢复了联系。一次他到复旦来,到我家里来做客,王中也来了,还有中文系的胡裕树也是他的学生,我们在一起谈。我当场就把王季思教我的东西背了一段,胡裕树也背了一段,王季思听了非常开心。以后他送我一本他自己写的著作,题字写道“树藩同学”,很朴实。
我到浙大以后把自己写的东西集合起来,编一个集子叫做《去帆的诗》,解放后在上海我还翻到过这本集子。我记得我到浙大以后,法国被打败了,我写了一首诗叫《法兰西的哀歌》,纪念这个事情,发表在《东南日报》上的一个叫做“笔垒”的副刊上。我把诗投给“笔垒”的主编。这个人你们不晓得,很有名的,也是地下党员,叫陈向平[5]。他回我一封信说到纪念日登,结果没到纪念日就登出来了。登出来以后,我的同学看到了,非常开心,把我捧了起来。以后我还经常在报纸上写诗,那个时候我写新诗比较有名气的,同学们开玩笑讲我是“东南诗人”。我写新诗就在浙大那个时候,以后到中山大学继续写。浙江大学文学院的文艺组织,诗歌都由我负责,它的刊物叫《剑圣》,也是很有名的。师范学院也有一个文艺组织叫春雷。我的诗歌好,师范学院把我拉过去让我去负责诗歌。后来,时间紧张,写诗就中断了。
我当时读书很用功,但是那个时候动荡不定,应该讲自己的学习成绩要受影响的。当时读外语,不像现在有广播,还经常逃难,我还逃到过福建去。鬼子打来,还经常躲到防空洞里。所以抗战时期这个条件,非常动荡,影响了我的外文学习和成就。但是浙江大学开阔了我的眼界。特别是,浙大的学风非常严谨,同后面的中山大学就不同。我对这个学术风气自己感受比较多,有些人也很朴实。而且我同一些老朋友到现在还来往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