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难中完成大学学业
我今年87岁,在我年轻的时候,女孩子读书的很少,能够读到大学的更少了,有的根本不大有机会去念书。我呢,在旧社会的时候,一直读到研究生,是比较少的。我怎么会有这么个读书的机会呢?有这么几个原因:一个嘛,家里还算是经济上比较好的家庭。我的外公是个读书人,他是清朝末年考秀才、考举人的那一代人,他都考过,考了秀才,举人没有考上,后来他就成为一个教师。他教的不是小孩子,是大一点的学生。所以,我们兄妹个个都是他启蒙的。我父亲呢,人也很好的,他本身是读书的,家里是经商的。我还有几个大哥哥,他们都读了大学。我们家里四个男孩,就我一个姑娘,这是一个优越条件,所以家里就让我去读书。我记得我开始读小学的时候还分初小、高小。初小是一年级到四年级,高小是五年级、六年级。读初小的时候,我和我表姐一道读,我表姐读不下去。她比我大几岁,我喜欢读书,她就不行,她就读不下去,我那个初小得了个第一名(笑)。小学毕业的时候,全年级得了个第一名,我外公啊,就喜欢得不得了,就问有没有报喜的来。(笑)旧社会,考秀才啊,考举人啊,不是要报喜嘛,就像电影中那样敲锣打鼓报喜,他高兴得不得了,说我考了个头名,第一名,所以我家里就让我读书。
然后高小就不得了,我的高小在安徽芜湖是最好的学校,那个时候好的学校就是师范的附属小学、附属中学。那个初小是在我的家门口,那个学校也很好的,它是在孔庙里办的,名字叫襄垣小学,是一个很古雅的名字。高小呢,就是二女中附属小学,读到初三就逃难了。
抗日战争开始的时候,我们因为经商开店,住在芜湖市内比较热闹的地方。抗战爆发后不敢待在家里,一家人就回到老家。老家在江北乡下,属和县,现在属含山县。我的祖父是乡下的。我这个姓很少,但在那个地方专门有个“大濮村”,一个村子都姓濮。据说村里人的祖先是蒙古人,少数民族的,是元代打仗进来的,我小的时候有这个印象,听他们老人修家谱时说的。我们逃难逃到乡下,我到现在还记得是在秋天以后,一个个稻堆堆得很高很高的。我父亲就教我读古文。家里过去就订过很多文学的杂志,我小时候就看。还看那些旧的小说,什么《水浒》啊、《红楼》啊、《三国》啊。
这样,我初三的时候就跟父亲、哥哥逃难。那个时候逃难呢,我们总觉得日本人待不长,他不会一直待在我们这里,所以先就逃到江北“大濮村”去。我们自己家在芜湖的房子被炸光了。我们幸亏走了,我们走后就被日本人炸了,因为它是个很热闹的地方。到了第二年开春,1938年的时候,日本人就已经占领了芜湖,只跟我们隔了一条江,我们又逃,一家人又逃。国民党时代交通不像现在这么好,就都自己想办法,我们找了个打渔的船家,租了一条船,就住在他的船上,顺着长江往上逃。先逃安庆,然后逃到九江,九江以后就逃到武汉,最后就逃到四川。
我们先逃到安庆就不想走了,想着如果日本人不来我们就不走。后面日本人来了,我们又逃到九江。到九江后,他们又打来了,我们又逃,逃到武汉。最后逃到四川呢,日本人没有去,就逃到万县,就是川东的第一个大的县。万县,是蒋孔阳[1]先生的老家,我不是那个时候认识他,但那是他的老家。为什么逃万县呢,因为我大哥哥大学毕业了,原来就在一个中学教书,叫金陵中学,南京的,很有名的一个中学,它是金陵大学的附属中学。因为逃日本鬼子难呢,他们也逃了,逃到了万县一个叫沙河子的地方,就办起这个学校。它是个私立中学,收钱的,我哥哥原来是他们的老师,所以我们逃难呢就往那里逃。他在这个中学里教书,我就进了这个金陵中学。
学生时代的濮之珍
我本来已经读初三了,到了那里我就不肯再读初三,我就要读高一,这样我就没耽误。我高中从金陵中学毕业时成绩很好,按照当时的情况可以保送到金大。但是金大和金中都是教会学校,都要收钱,当时家里没有钱,因为那么多人要吃饭,就靠哥哥一个人,父亲和外婆都不能工作的,我们也不能工作,大哥的负担很重。那个时候,我大哥哥只有25岁,背负了一家人逃命的重担,恐怕现在的人是做不到了。本来我父亲就想不逃了,免得他负担太重,他不肯,一定要父亲、外婆一起逃,这就是大哥。
我高中毕业以后呢,本来可以去读金大,因为经济的原因,就考了一个师范大学,主要因为它不要钱。那个学校也是因为逃难逃到四川,是国家办的国立女子师范学院。那时考大学很苦很苦,不像现在。因为万县没有考区,一定要到重庆,我哥哥就带了我坐轮船到重庆。一路上日本人不停地轰炸,三条船炸掉两条,我们是命大,没有被炸到,要不然没有“濮老师”了(笑)。
一到重庆就进防空洞,在防空洞里考试,就考了国立女子师范学院。这个学校不在重庆,因为重庆被炸得太厉害。它在出重庆往上走的一个叫江津的地方。从江津再往上去,有一个属于江津的镇,叫白沙,我们学校就在那里。我们那个学校呢,我去的时候它刚新办,所以我属于第二届。第一届中文系只有三个人,我们那一届有十八个人。
可那里的老师都是一流的。我的系主任叫胡小石[2],他是中央大学的教授。他也是逃难,家住在白沙,因为白沙是个镇,太小,另外它离开重庆也比较远,日本人不炸,所以胡老师一家都搬到白沙去住了。这样,他有的时候到中央大学去上课,有的时候回到我们学校,他课教得真好,而且他还是个书法家,字也写得好,我书桌的玻璃板下压的就是他的字。教我们文学课的老师中有两位也很有名气,一个是吴白陶[3],他是我们的老师,也是胡老师的学生,他是搞宋词、元曲的。还有一个老师叫台静农[4]。那个时候国民党是对他迫害的,是胡老师把他保出来,他也教我们文学课。语言学呢,就是魏建功[5]。中国的古代语言学,到了清朝末年,有个变化,就变成现代的语言学。当时,搞这一方面的,最早的是章太炎,章太炎下面搞这个语言文字学的,一个叫钱玄同。钱玄同有两个大弟子,一个就是魏先生——魏建功,一个叫罗常培。罗常培在西南联大,魏先生本来也在西南联大,因为他们两个都是搞语言文字的,而且都很好,那么魏先生就到我们学校来。我后来成为一个语言学的老师,就是魏先生培养的。
我们读大学的时候真苦呢(笑)。那真是苦,房子是那种叫“干打垒”的,墙上会长草。一个房间,六个上下铺,十二个人。没有电灯,点的什么灯呢,叫桐油灯,比菜油还不如。桐油灯有个毛病,它一烧就结壳,看不清楚。我四年大学点的就是桐油灯,有意思的是,眼睛没有坏。我们读书的时候不像现在的中文系,有语言啊、有文学啊,要分的,我们那个时候不分的,语言、文学都混在一起。胡老师讲楚辞、唐诗,真讲得好(笑)。那个黑板上的板书啊,我们都舍不得擦掉,他那个字也漂亮,可惜那个时候没有录像。他一来上课啊,课堂里是满的,不仅是同学,年轻教师都来听的。我们那个时候没有好纸,像现在这个练习簿就是好东西了,我们都是用那种土纸,也没有自来水笔,都是自己弄一点颜料的东西,自己冲,冲成有颜色的水,来蘸这个钢笔写。后来索性用毛笔记,拿个砚台捧到班上去,用毛笔记笔记,这个笔记我都还留着呢,六十年了,我还有那个时候的笔记。那时的饮食,吃的是霉米,生活很苦很苦。但我要说的是,我这一生回忆起来,却老想起那一段,就觉得生活虽然苦得很,但是好像很开心,老师好,那些老师对我特别好。我书读得很好,老师喜欢。
胡老师是个长者,因为他也是我老师的老师,他也是我大哥哥的老师。我呢,是他的小学生,他对我很好的,因为他家跟我在白沙的家离得不远,所以常常邀我到他家里玩,他写字的时候我帮他磨墨。磨墨不是普通的砚台,像个盆一样的,叫笔洗,这么大,这么高的,这样子给他磨墨,看他写字,他对我特别好。
魏老师跟台老师呢,也不一样。台老师很和善,同学们都喜欢他,他很好说话。台老师给我写过字,还画过画,还给我刻了图章,我都保留着。后来他到台湾去了,是台湾大学的老师,他的书法在台湾有名得不得了。跟台湾正常来往以后,有台湾大学的老师到我们家来看蒋先生和我,一谈到台老师我们就熟了,因为他们有的也是台老师的学生,我们也是台老师的学生。我就把我写的《中国语言学史》让人带给台老师,他高兴啊,还写信给我。
魏先生呢,人比较严肃,同学们都怕他,因为他上的课是文字学、训诂学、音韵学。我刚到学校,就听他们讲魏老师上课讲的是天书,听不懂,尤其是音韵学,听不懂。后来,魏先生就教我们班,对我很好,他不仅是上课,还课外指导我读专书,读语言学的专书,比如读《尔雅》、《方言》之类。他开始跟你多讲一点,多指导一点,那么你看的时候就容易一点。后来呢,他就少讲一点,让你多想一点,这是第二步骤。到再后来,他干脆不讲,就把书给你,而用提问来看你理解的程度。魏先生这么指导,我就慢慢地进去了,他真是我的启蒙老师。快毕业的时候,他主动地跟我讲,说可以作杨雄的《方言》和《尔雅》的对比研究,这个题目是他给我的,他启发我在这方面下工夫。我作了大量的对比研究,做了好多卡片。那时候没有卡片哦,也就是土纸,把它剪成一条一条的,一个个的来对比,这个土纸我,也留下来了。我后来写出那篇毕业论文《杨雄方言研究》,他还写了较长的评语来鼓励我。
我写的《中国语言学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再版的时候,我把这篇大学毕业论文附上,写了“后记”以怀念老师们对我的培养。这一本毕业论文后来留在我这里。论文本来是要交到学校的,我毕业的时候是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我已经离开学校,到一所中学教书去了。但当时女子师范学院里闹事,为什么呢?当时的学校,希望能够南迁。它不是在四川嘛,既然抗日胜利了,我们这个学校就想要搬回北京或者搬回南京来办。当时的教育部不同意,觉得既然是新办的学校,就不让他们搬,那么同学们就闹,就造反一样地闹。这样,魏先生他们就觉得学校里已经闹得一塌糊涂,不放心把我这篇论文交给学校,担心交上去后没有人管,觉得我很辛苦、很不容易把这个论文写出来,所以他们就把论文还给了我,还是台静农老师亲自挂号寄到我教书的地方。我在重庆清华中学教书,也是老师推荐的,那个时候毕了业没有工作的,是老师把我介绍到一个中学里去教书的。
为什么抗日战争胜利不回去呢?国民党时代交通不行,回不去。大量的人,想南下,没有船,没有车,我们就走不了,所以我就教了一年书。到了第二年我才回到老家,回到芜湖。我就觉得,那四年的大学,对我的影响非常大,我那个时候能写出这么一篇论文,要没有他们的培养教育,我写不出来的。写嘛,是我自己努力的,但是他们启发教育的。我一辈子就在学校,先是学生后是老师,没有做过别的工作。
年轻的时候,比如说上台老师的课,我还写童话、散文啊,他也很喜欢,应该说本来的兴趣还是想搞文学的,我读研究生学的就是文学,毕业论文写的是唐代文学,是胡老师的研究生。我大学毕业后在中学里教书,但还不安心,想考研究生,就去考了中央大学中文系研究生,导师是胡小石老师。我那时候还有一个志愿,胡老师上课是好,学问是真好,但是那个时候胡先生写的东西不多,我就想在将来协助他写中国文学史。胡老师对我是真好,他有时带了我去玄武湖和中山陵,胡老师像个诗人。我后来毕业的时候,解放了,情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所以就到上海来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