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乱中的童年
我1933年秋季出生在苏州娄门外一个柴火店楼上。因为我父亲当时在苏州附近一个叫外跨塘的小车站做站长,所以我母亲在临产前就到苏州,在娄门一个外卖柴火的店楼上租了一间房。我是早晨生的,请的是当时很有名的一个接生的女医生。所以我生在苏州,但是我的祖籍是上海嘉定,当时属于江苏省。我的祖父是清朝末年的秀才,他靠在私塾教书为生,也在当时的圣约翰大学教过几年,做过语文教师。
我的外公是安徽人,学生意来到上海,在嘉定南翔生活。我母亲只读了三四年书,只是个家庭主妇,但她对我影响很大。我还有一个姐姐,家里面就我们四个人。姐姐现在在武汉,82岁了,她是制药厂的工程师。我4岁时,1937年,“七七事变”抗战全面爆发,当时我在南翔,那时我爸爸在南翔的火车站当站长。在1937年的8月,我们就逃难到上海法租界。我还记得,当时在火车上很挤的,逃到上海来,住在法租界里面,和外婆家住在一起,有几个小孩子,大概在现在的复兴中路那里,当时叫拉斐德路。这时我4岁。
6岁时,我生了一场大病——肺炎,大概病了两年。父亲逃难出来以后就没有了工作,家人没能及时送我去治病,病情延误了,最后医生说肺发炎化脓了,要引流开刀,就住进了上海红十字会医院,就是现在的华山医院,住了一年多,这把我们家里逃难出来前积蓄的钱都花光了。
爸爸在上海就一直没有工作了,那时已经计划内撤去昆明,准备好了护照,想先坐船到河内,再通过小铁路去昆明,可是因为我生病,只好留下来了,没去成。我该念小学一年级时因为生病没有学,后来就跳级读二年级。我念的第一个小学是上海的中国女子中学附属小学。小学部有男生,中学部才只收女生。
1941年光景,父亲就又当上了沪杭线上的松江站站长。我就转到松江去读小学——普照寺小学,在那里从三年级读到五年级。这期间有个插曲,是我父亲曾经被宪兵抓进去关了一个多月,因为他有一个无线电台,会打电报,后来被保了出来。1945年抗战胜利后,父亲又回到外跨塘站当站长,我就转学到外跨塘小学,读六年级。
1946年我进了苏州的有原中学,这是震旦大学的附属中学,是一所天主教的教会学校。这所学校英语很强。1949年解放时,我读初三了,我的高中也是在有原读的。
小时候对我影响最大的人应该是我妈妈。我妈妈很奇怪,她自己读了小学没毕业,但古文蛮好,逼着我念四书五经。那时我们已经读新式的书了,但她仍然要求我读四书五经。妈妈给我灌输一个思想,就是要努力读书。还有一点,因为我是独生子,而且小时候生过病,妈妈很疼我,我们感情很好。当然我跟爸爸的感情也很好。后来我在外婆家生活,外婆家有一群表弟妹,舅舅对我们也很宠爱,很喜欢我们。小时候有个问题,因为我爸爸是在铁路上工作的,经常要搬家,所以小时候跟学校里的同学不熟,过了两年就换掉,所以我小时候很要好的同学就没有,不像有的小孩子,有终生的朋友,从小玩到大,这是我一个很大的遗憾。我经常搬家,在我中学毕业前一个很深的印象就是处于战乱时期,经常逃,一打仗就逃。
很小的时候虽然不太懂,但到了三四年级也痛恨日本人,好像到现在记得最牢的歌就是《满江红》,“怒发冲冠”,我小学时老师也不敢公开反日,但是还是要灌输学生抗日的思想,所以就教我们《满江红》和《木兰从军》,这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我们小的时候没有条件进行比较好的兴趣培养。我很喜欢音乐,但是没有条件,买不起钢琴,那么就吹吹口琴,唱唱歌,所以我从小就喜欢音乐。因为我开过刀,体育也不太好,但是音乐就行。初中时我在苏州参加基督教青年会组织的童声歌咏团,每个礼拜去唱唱歌。
性格上呢,我受父亲的影响比较大。那时的人经常有些困难,他有些朋友帮助他,所以应该要广交朋友,要大度地对待朋友,所以我就容易跟人合得来,这是父亲对我的影响。我在有原中学读书时,我爸爸在乡下车站工作,所以我就住在学校里。我和这四五个住校的同学关系比较好,到现在还有联系。当时的中国有一个习惯,就是结义,结拜兄弟,我们五个人就结拜了。解放后不提倡这个东西了,但是我们的关系还是可以的,有的在哈尔滨,有的在松江,有的已经去世了,关系一直很好,相互比较关注。
高中时我就没有住校了,因为我家搬到苏州城里去了,所以就走读了。1949年解放以后,我们这个学校还是私立的,一直到1952年我高中毕业了以后,才被国家接管,成了公办中学,改名为苏州第六中学。我读书时一直是私立中学,学校校长是个天主教神父,叫张希斌。张校长是上海浦东人,他家里都是信教的,他们有个习惯就是信教的家里面要把一个儿子“送给”神。做神父和牧师不同,是要独身的,不能够结婚。1955年,张校长被打入“龚品梅反革命集团”,被关了好多年。“文革”后释放,到徐家汇天主教堂担任分堂神父,大约80年代去世的。有原中学很奇怪,它是天主教会的学校,但它不强迫学生信教。所以虽然这是天主教会的学校,但教徒很少,占的比例大概是十分之一。
我们那时候几个朋友虽然在教会学校读书,但并不信教。我记得到初三的时候是1947年、1948年了,初中生不太懂事情,但是我们几个对政治还是比较敏感的,就反感国民党。1948年时,我们中学搬来了另一所学校,是河南迁来的社会教育学院,它借拙政园当校址,流亡学生集中在一起,宣传进步的思想,主要也就是反对国民党的腐败,想求民主。我也受到了一些影响。我们班上有一些家里很有钱的孩子,还有一些是国民党的官员和高级军官的孩子。我有个很好的朋友,初中在一个寝室里住的,他是当时吴县(苏州)最后一任县长逯建华的儿子,叫逯耀东[1],他后来也是个历史学家,他跟着父母去了台湾。
逯耀东初中转到我们学校,非常积极进步。他喜欢演戏,喜欢写诗,演的都是骂国民党的戏,苏州有个共产党的地下组织,就到他家的后院,在吴县县长家里演戏、排练。他反对国民党,后来他告诉我,这件事被吴县的警察局发现了,就去找他父亲,说:“你的公子在你们家里演戏,你赶快叫他们停止。”警察把他们赶出来,但他还是坚持演,他爸爸也没有办法。后来地下党实际上有人跟他接触,叫他不要走,不要到台湾去,想送他去上海的一个戏剧学校去。他自己愿意跟共产党走,但是他的妈妈说,“我们这次逃难,我的孩子一定要带走,系在我的裤腰带上也要带走”,他就被他妈妈逼着,先逃到了福建,然后坐船到台湾。后来当然没有音信了。80年代中期,我到香港中文大学访问两周,到了历史系,一看历史系教授的名录上有个“逯耀东”。因为这个“逯”姓很少的,名字又一模一样,我就问这位逯先生多大年纪,他们说五十几岁。我又问他在不在,他们说不在,正好回台湾去休假去了。我说,我估计他是我的朋友、同学,请你们告诉他我来过,我在复旦大学教历史。他后来就给我来信,果然是他。我们就恢复联系了,后来比较开放了,他来了大陆好几次,到我们复旦历史系也做过几次报告。
他搞中国史,我搞世界史。他是专门搞魏晋南北朝历史的,是台湾大学60年代毕业的第一位博士生,以后他到了日本,又到了香港的新亚书院。香港中文大学是几个书院并起来的,新亚书院是著名的历史学家钱穆创办的,后来成为香港中文大学的一部分,逮耀东做了钱穆的弟子。在香港回归前,他又回到台湾大学做教授。但他实际上蛮进步的,他说他到了台湾后坐了三个月牢,台湾当局认为他有亲共的嫌疑,怀疑他是共产党,所以把他关了三个月。但是他爸爸过去不是做县长的吗,所以政界里有人把他保了出来,后来他读了台大,以后又当了教授。他跟我同龄,前几年过世了。他在中学里对我的影响还是蛮大的。他这个人很真诚,虽然是县长的儿子,但是他敢说敢讲,这对我影响很大。所以我始终坚持一条——就是讲真话,后来“文革”什么的很乱,但我始终坚持这一条原则:有的话不好讲出来,我可以不讲,但是我绝对不讲假话。所以在“文革”时我也倒霉了,这个我后面会讲到。
中学时,我跟住一个房间的一个姓黄的同学搭档在学校里开了个零食小铺,学校里鼓励我们用来实验的一个小商店,下了课、休息的时候就开,卖点糖果、文具。我们很要好。我们的中学是个男子中学,没有女孩子,平时不准出校门,但是我们作为商店的管理人员平时就可以出去批东西,所以我们大概学会了怎么买卖经商。赚的钱不多,稍微有一点利润,赚下来的钱就给学生会当活动经费。我自己买东西也同样出钱,就为大家服务了,对我们来讲就是有机会到外面走走。尽管这是一个教会学校,但它还是培养你工作的能力,为同学服务的能力。
当时我们这个学校管得很严,要体罚的。假如你吵闹、吵架、骂人、骂粗话都要被体罚。比如骂了粗话,下课就要对着走廊里的一个大镜子站着,嘴巴上画了红圈,骂了人的话就罚你就连着三天,一下课就站着。还有就是要打手心和罚跑步。到初三时学校也想办法改进,不打不骂了,而是给我们发奖券,表现好了就有,犯规了就罚,激励我们。假如一个学期下来,积攒了一些奖券,就可以换文具。
另外我们学校还有童子军,我们都参加了。童子军还组织野营,十个人一个帐篷住在里面。童子军大概是从英国开始的,早期还帮助英国军队去侦查,后来世界风行了,中国也有实行。我记得有一次到农村里面去野营,自己要烧饭烧菜吃,我们那时初中生不大会烧,我们就烧稀饭,菜也不会做,就到田里面去偷人家农民的莴笋、萝卜,拿来我们也不会烧,把它们洗洗以后腌一腌,就吃了。
我在班级里功课一般还可以,是一个不太引人注意的小孩,但跟周围的人关系还可以。我快要初中毕业的时候,整个社会的经济也不好,家里的经济条件也不好,爸爸想让我初中读完就去学生意,当学徒。我不想去做学徒,但是不敢讲,是我妈妈坚持了,说还是要让我念书,至少念到高中。那时还没有念大学的想法,念大学都是要比较有钱的人家才可以。按理说我们这个家庭,爸爸是车站站长,在抗战之前,还是有能力勉强供孩子读大学的,到了抗战胜利以后就不太可能了。比较幸运的是,后来共产党解放了,中学还要付学费,大学就不用了。解放时,我在读高中,大家都欢迎解放,很热烈。
我是1952年考大学的,那时我们很幸运,高中毕业生比大学招生的名额还少,所以动员社会上以前没有考过大学的(高中毕业生)也来考,没有读完高中同等学历的也来考,所以那时是比较容易考取的。那时录取大学生都要登报的,1952年的《解放日报》上都有刊登考上复旦大学的学生名单。我为什么会读历史,主要是因为我中学的历史老师很棒,他讲欧洲近代史讲得很好。考大学时,我的第一志愿是复旦大学历史系,第二志愿是浙江大学农业机械系。当时国家要建设,要发展农业机械化。后来我读了复旦大学历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