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自”的大学生活到“填鸭式”的苏联教学模式
赵、刘:那个时候要考上大学应该很难的吧?
曹:很难的,考上了是很幸运的。当时不像现在分理科、文科的,文科、理科都考的,数、理、化、生、英语、汉语,都要考的,还有政治,全面考。考进来以后不但学费全部不要,而且还每人每月发12块饭费,当年12块很好过了。很巧的事情,这是最有趣的事情,等我大学毕业的时候,取消了。在这一点我上是很幸运的,我1954年毕业,1955年就取消了。
赵、刘:1955年大学就开始收费了,还是不给生活补助了?
曹:就是不给生活补助了,学费是不收的。我们当时吃饭都是国家包的,所以我们这代人啊,对解放、对共产党有着特殊的感情,这一点是不可否认的,而且当时确实对解放、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赵、刘:曹老师,我爷爷和您同岁,他说他读大学的时候如果超过几门不及格就要退学,当时复旦是这样的吗?
曹:没有碰到过这个事情,也有补考的,每年开学的时候会贴布告出来,什么时候开始补考,你上次不及格的这次可以补考。现在是通知,过去是贴布告的,老师请假也是贴在布告里面,我们到教室外面一看,某某老师请假,好了,回去了,之前不告诉你的,因为没有办法通知你的。我们过去都是学分制,选修课嘛。现在的选修课还不是真正的选修课,我们那个是真的,我的看法是这样的。当然,选修课有它的优点,也有它的缺陷的。
赵、刘:那您当时真正的选修课是怎么样的啊?
曹:选老师啊,如果不到5个学生,老师就开不了课。好的老师大家都选啊,不好的老师大家不选,选修对老师压力很大的,没有人来选怎么办?所以有的时候老师也要拉几个学生来,那就是不正之风了。不过也不一定,有的名教授只有几个学生,一对一教嘛,一个学生也教嘛,一个人也讲得津津有味的,很有意思,现在没有这个了。学生可以选老师,老师倒没办法选学生,实际上选修课对老师压力是比较大的,你们现在好像是选修课对学生压力比较大,选修课实际上真正的压力是对老师的,我的看法是这样子的。明摆着的嘛,是不是?学生不选你的课,你还搞什么呢?所以老师讲课还要能吸引学生,这个是双方面的。
曹沛林(前排中间)1952年与同班同学在复旦老校门前留影
赵、刘:曹老师,1952年的院系调整是中国教育改革史上的大事,对于您和当时的的同学有什么影响呢?
曹:我们这一代人啊,是什么东西都经历过,正好在我们这个时候教育转型了,1952年嘛。谈到大学里面,我认为从一定意义上就是开始热情燃烧的岁月,进入运动人生,当然我在高中的时候也去参加运动,参加土改、抗美援朝。一进大学以后,当时大家都是十几岁吧,第一年,实际上是进了大学以后就碰上思想改造,刚刚读了一学期。我是1951年下半年即9月份进复旦的,1951年底到1952年初的时候,开始进行“三反”,“三反”接下来就是思想改造,1951年读了下半年,读了半年书,1952年上半年就整个一学期思想改造,天天听报告、讨论,还上什么课啊?
这个结束以后就是院系调整,我就离开复旦了,到上海财经学院,现在叫上海财经大学。我认为这个半年啊,还是很有收获的,因为我这个小地方来的,一到大上海,一看复旦大学,当然同现在不好比的,这个复旦大学是在什么地方呢?就是那么一点点的地方,我们过去住在现在复旦附中那个地方。复旦实际上就是一点点地方,这里是登辉堂、子彬院,那么到这里就是四幢房子,就到四幢房子为止,那边就到后半面了,我记不清楚了,反正就是那么几幢房子,上课什么的都在这里。
到这里的半年当中,我的印象啊,从学习方面来看,当时的课程很少的,是选修课,我记得一个礼拜总共16节课,包括外语、基础课、政治课,还有些我们财经学院的基础课,会计、社会发展史、政治经济学,没几门课的,还有俄语。我改读俄语了,为了革命,大家思想也很奇怪的,很少人读英语了,其实我们过去英语还可以的,大家可能寻思着新中国要向苏联学习吧,就学俄语了。教俄语的这个老师又不懂中文,我们好苦啊。
还有一个很大的特点,我感到当时的学生自学的时间很多,不像现在。课程少,自学时间很多,对我来说却是收获很多。当时图书馆很小、不大的,我从一个小县城来,已经感到这个图书馆很大了,当时我们好多同学基本上都是泡在图书馆里的,因为没有课嘛,所以大家就看书啊。看书,包括我们当时读苏联翻译过来的一些书,我认为可以接触很多新的观点,一些新的哲学概念,甚至是经济学的概念,感到很新鲜。好比对社会发展史,对政治经济学的商品、剩余价值,这些概念都是很新的,所以我们接触这些很新鲜的观点来汲取新的思想。还就是这个时候,书本给了我们一些基础知识,老师上课当然也会讲,但更多的是靠看一些书。
当时看书很多,因为有时间,不像现在,当时也没有什么娱乐,没有电视、没有电影,就是看书。我现在一直跟学生讲,你们条件当然比我们好,但你们的诱惑太多了,当时我们只能看书,你们现在有各种各样的活动,这个花花世界,非常诱惑人啊。所以我们当时看的书也很多,除了社会科学的书,文学方面的书也看。过去中学里面也没有什么书可以看,解放前嘛,而且也没有时间看,抓得比较紧的,晚上也要上晚自习的,那个时候泰兴中学很有名的,也是江苏省重点中学,录取率很高的。所以进大学了,这些小说也都看的,巴尔扎克、莫泊桑,包括我们中国的古典——《红楼梦》、《西游记》、《水浒》,巴金的《家》、《春》、《秋》也看。我认为当时学习是很自由的,这一点复旦肯定比其他学校好,学生的自学能力非常强,我一个很深的印象就是读了很多书。
还有当时学生的自治能力非常强,因为我们当时没有辅导员,也没有班主任,都是学生自己管自己。当时都是学生自治,叫学生自治会,以后改掉了,现在叫学生会,因为当时学校还没有改革呢,思想改造以后就叫学生会了。当时有的学生比较困难,都是学生自治会的生活委员会管,你别到系里来申请,没有辅导员啊,就是向学生的生活委员会去申请,都是这样子的,都是学生自己管自己。那这些学生都是我们高年级的学生,都是大三的,我们当时大一嘛,都是学生自己主持,很公平的。
还有就是学生的生活都是自理的。你们现在条件都很好,我们过去都没有的,我们住在学生宿舍里面,只有台子,没有凳子的。有的有钱的就买一个藤椅,没有钱的,就是高年级的学生毕业了,一届一届传下去,关系好,就给我了。当时高年级同学毕业以后,他们东西都不要了,都走了,就给低年级同学,那么高年级同学总归是把最差的给你,也很有意思的,所以学生的自理能力很强。后来我到财经学院去,条件稍微好一点,有凳子了。食堂里也没有凳子的,我们食堂从来都是立着吃的,没什么凳子坐下来的。就是吃饭不要钱,敞开肚皮吃饱了,过去吃肉包子有的人要吃四五个。菜是打给你一勺子,饭是到大木桶里自己盛,汤也是放在那里一桶一桶的,你去舀好了,打菜是要划卡的。吃得很好的,早上都是油条、花生米,炒姜,豆浆是敞开肚皮喝的,稀饭敞开供应,馒头也是敞开供应的;中午也吃得挺好的,总归不是排骨,就是红烧鱼,就是凳子没有的,要立着吃。不过当时好像浪费比较少的,大家还是比较自觉的。复旦的外地学生比较多,上海学生不多,上海学生可能比较有钱一点,外地学生一般都比较穷,也不知道是普遍的还是什么的,可能上海生活水平普遍高一点,解放前我们外地苦得要命啊,现在稍微拉平一点,但还是差远了,还是上海生活水平高,这个是不一样的。
所以我把那个时候的学习归纳成为“三自精神”:自学、自治、自理。老师很少的,哪有现在这么多老师,一个系里面没有几个老师,当然学生也很少的,我们班总共16个人,有的只有10个人左右,像理科有的只有4个人,就几个人,学生也不多。这一段学习啊,从各方面来看,如果对照现在来看,现在是管得太多了,你看我们没有怎么管也不见得变坏啊?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发现我们班有什么很坏的学生,不走正道的学生好像没有,没发现。
赵、刘:那当时的同学大部分都是走学术之路的吗?
曹:没有,不可能,走学术道路的恐怕只有我一个,有几个本来也走学术道路的,但这是很不容易的,要过五关斩六将。我们有些同学也不错的,比我好,结果也没走下去,可能他太优秀了,1957年被打成“右派”了,所以说能走下来还是很不容易的,你还要有一点点机遇,这个话讲不清楚,可能在复旦好一点,到其他地方就糟糕了,复旦再大的问题上面还有人顶着。
我认为复旦的管理还是比较宽松的,还是宽松一点好。我们共产主义不是主张工人阶级自己解放自己吗?怎么我们学生不能自己解放自己啊?应该相信我们的学生。你们说院系调整对我们的影响,说实在,没有什么想法。为什么?因为我们刚刚进行过思想改造,而且那时各个方面都还比较单纯,什么都还没搞清楚,才大一,才上一学期,你说能有什么想法?服从为天职,组织上说让你调整,你就调整吧,没有什么想法的。实际上,现在想来,最根本的问题是这个时候是个转型,院系调整它不仅是院系的调整,实际上是学校制度的转型,也可以说是对过去、对旧大学的改造,我觉得不可行,也就是把我们过去中国的、原有的教学制度转变为苏联式的制度、苏联模式。苏联模式基本上是灌输式的教育,当然我不能说它没有成功的地方,苏联也取得了很大的成就,是不是?但它总的讲是个灌输式的教育,就是特别强调灌输,上课老师讲、学生背,当时有一句话叫做“上课记笔记,下课对笔记,考试背笔记”。当时在财经学院就是上课,整天的课都排得足足的,谁的背功好,谁的成绩好。到了财经学院,一对比,好像以前在复旦没有这个感觉,当然也可能复旦大学也变了,因为我回来以后感觉也有这个问题。我在财经学院读了两年嘛,当时我们是提前毕业的,因为当时为了适应第一个五年计划,急需人才。我们上了三年大学,还是算四年,四年本科。
赵、刘:院系调整是仿照苏联模式,而苏联模式是比较重视理工科技术,有人说中国文科在院系调整以后就没有解放以前发展得那么好了,是吗?
曹:有这个问题,我认为这个问题首先不能怪苏联,首先是我们自己,当时我们因为刚刚解放,最主要的是搞工业化,向苏联方向发展,那么你搞工业化靠什么东西呢?靠技术,所以整个的教育都是重视理工科,特别是工科。苏联道路就是这样的,当时一代人的想法也都是这样的,共产党解放以后就是搞工业化,搞农业机械化,那么搞农业机械化首先要机械啊,他没有想到农业的经营制度啊,他首先考虑的是机械,没有人去考虑经营管理,现在农业当然有经营了,你不经营怎么行呢?我从电视上看到,北方的苹果现在是丰收很多,但没有经营渠道,损失很大,有生产了,还要会经营啊,你要把这些无用的东西变成有用的东西,把死的东西变成活的东西,这要靠经营,商业上叫营销,过去哪有营销啊,认为这是资本主义,最多只有城乡交流。所以回想起来,我们有的东西不是一个人的问题,不是怪某个人,我认为就是这个时代,没有办法,你要想回避好像也回避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