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益匪浅的中学教育

受益匪浅的中学教育

邱、郑:丁老师您好,能不能请您给我们谈谈您童年的生活?

丁:我简单地说一下,因为童年的事讲起来时间可能太长,太具体也没必要。你们知道我是江西南昌人,但是实际我并不出生在南昌。我老家是属于在南昌市比较靠近鄱阳湖的地方,本来是个很富裕的地方,但是过去也连年遭到自然灾害。大概是我曾祖父那一代由于有灾害,逃荒逃到吉安去了。我曾祖父逃荒的时候带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一大家子人去,所以以后就在吉安落脚下来,做小生意,做些手工业。从我曾祖父到我祖父,再到我父亲都在吉安,所以我就出生在吉安。家里就做点小生意,自己也从事一点劳动,有时也找一两个帮工,就是这种情况。

邱、郑:那您能不能谈一下,在您小时候给您影响比较大的长辈?

丁:我家里长辈留给我印象最深的,一个是对后人特别负责任,对自己子孙特别尽责任,可以说是一心为儿孙,这是一个印象。另外一个印象,就是说家里虽然不是很富裕,靠手工业劳动维持生活,但是家里人,像我祖父,对学习都非常重视,再穷也要让小孩子读书。也正因为这样,我才能够坚持读下来。过去读书在中学里面还有奖学金,现在叫助学金,那时叫奖励金或奖学金。

我进的第一个中学叫至善中学,“至善”就是中国《大学》里的“止于至善”的“至善”。这个中学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校长,叫陈启昌[1]。这个校长同时教我们英文的,他是北京大学毕业的,比较有才的,能说能写,曾经在河南工作。河南省那时候省会在开封,现在省会在郑州。河南省当时有一个国民党军阀叫刘峙[2],是吉安人,在那里掌权。刘峙后来是蒋介石亲信,国民党上将。刘峙派陈启昌回到自己的家乡吉安办个中学,叫扶园中学。刘峙当时信任陈启昌,让他当校长。但陈启昌思想进步,使这所学校成为抗日活动中心,有几位中共地下党员在学校任教。这样当然做不下去了。于是他离开扶园,卖掉了自己的家产,开了私立中学,就是至善中学。陈校长对学生非常严格,但是又非常亲切。我十二岁中学一年级就住读,几乎是每天晚上在我们睡觉以后,他都来查铺,看一遍。他常讲,进我的中学要就要由我管,“你不来,我不怪。你要来,受我戒!”就是你不来无所谓,你要来的话就得由我管。所以他在学校里管得很紧,每天早上起来就跟着他一起跑步,做早操。他是全心全意扑在事业上面的人。他在国民党下面办中学,教书思想比较开通,用现在的话讲就是比较前卫。比如说他教我们英语,用的是“直接法”。所谓“直接法”,就是一进课堂不讲中文,你就跟着他讲英文,慢慢跟着他你就知道他讲的是什么意思,所以学下来进步很快。他用的教材是当时加拿大人文幼章[3]编的教材。用外国人的教材,用现在的话来讲是很前卫的。我就在那里学了两年半的英文,大学就改学俄文了。但是我现在英文倒还是比俄文好一点,还可以看看标题、看看目录,简单的文章还可以看看,所以那个效果很好。“直接法”,解放以后曾经批判过这个方法,讲这是奴化教育,实际上不是的,这个方法很好的。

这是我碰到的第一个好老师。初中没念完我就读高一了,因为我初中进的是解放前私人办的学校,它就是有什么老师开什么课,不很严格的,所以有的科目根本没有学,要是现在考大学的话我就好多都考不出来的,比如说数学里面几何我就没有学,我只学了代数。我进初中就跳级了,一进去就读初一下,所以我只读了两年半初中就读高中了。我读的高中叫阳明中学,那地方的确是王阳明呆过的地方,王阳明做过吉州知府啊。阳明中学实际上也是个很好的中学,老师水平都不错。那时候我们学校师资都很好,差不多几乎所有老师都是名牌大学毕业的。我初中时的语文老师叫王泗原[4]。这个人是书香门第出身的,祖父是翰林,中法战争的时候他是主战派,受到李鸿章的排挤,把他遣送回家。但这个老师从小就跟着家里受严格的教育,所以他古文根底好,特别是小学,就是文字学、古音韵学、校雠学方面应该算是功底非常深。他后来出了几本书,其中有一本叫做《楚辞疏解》,解放前后出过的。我看他的功力啊,恐怕许多有名的专家都不及。所以这就是我初中的语文老师,在高中也继续教我语文。

邱、郑:但是您初中和高中换了学校,他一直教您?

丁:我们那个地方比较小,他在两个学校都兼课的。阳明中学也是在吉安。我后来读文科,同他也有关系。因为我本来写作文很糟糕的,他就拿来我的文章叫我站在他旁边,当面批改,跟你讲这个应该怎么写,那个应该怎么写。讲了一两次、两三次以后,领会了,以后文章就写得比较通顺了,所以这个老师对我影响也很大。《辞源》有三个负责审校的人,他是三个审校之一。其他两个人都比他有名,他当时一直不张扬的,解放以后被请到北京去了,是作为专家请到北京去的。他跟叶圣陶,就是叶绍钧关系很好。叶圣陶很看重他,看中这种默默无闻、不求有名、单干实事的人。所以这个人对我影响很深,可以说一步一步记住了他的教诲。

邱、郑:您说江西吉安在当时不算一个很大的城市,对吧?

丁:嗯,不是很大。

邱、郑:那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名师名家聚集在那边,而且是作为初中老师、高中老师来教学生?

丁:我看有几个原因。一个原因从中国历史来看,宋朝以后商业经济、城市开始发达起来,南方开始发达起来,宋朝以前都是大地主家才能够读书,官僚子女才能读书,宋朝以后中小地主的子女也可以读书了,像文天祥、欧阳修都是吉安人,所以有它的历史根源,这个地方比较重视读书。后来人家开玩笑讲,江西人一会读书、二会养猪。第二个原因,抗战时期那里长期是国民党统治地区,有很多文化人到那里去,包括像邹韬奋、廖承志等,所以在抗战时期那个地方集中了很多优秀人才。小说《围城》也写到过那个地方。

邱、郑:我们知道,吉安也是中国革命的摇篮,您在初中、高中的时候有没有受到这方面的影响?

丁:吉安是中国革命的摇篮,但同时也是国民党重点抓的统治地区。比如说,蒋经国就是在吉安旁边的赣南做行署专员,就相当于我们现在的地委。蒋经国在那里还办了个正气中学,天地有正气的“正气”,曾经有人建议我去正气中学读书,后来我没有去。所以说一方面革命传统影响也蛮大,大家最后都知道朱毛在那里的作为。我们阳明中学有一个校工,就是工友啊,她在土地革命的时候曾经做过妇女代表,很有名的妇女代表,这种人经常可以碰得到。到乡下去也可看到红军的标语。

另外一方面国民党也抓得比较紧,两方面斗争。这样培养我们学生对政治比较关心。我刚刚讲的可能没有次序,我讲的这个陈启昌校长,我对他除了佩服他毁家办学、工作认真、思想先进外,还佩服他爱憎分明,知识分子硬骨头,国民党时代,他在报上发文章,在学校拍台子骂国民党,他有时候到报社专门写文章,写好以后回家,人家都担心他会不会遭到暗害。可他自己提了个马灯就回家了。吉安的那个报纸谁办的呢?同你们历史系有关系,是王造时——历史系教授王造时,我读中学时就见过他,读大学他又是我们的老师,王造时后来在复旦历史系教书,我们的世界史课就是他教的。

阳明中学留给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像一个温馨的大家庭。校长、校长夫人都是老师。校长上课,校长夫人也上课的,他们住在学校里面,把学生当自己子女一样,对学生比较好。我印象很深刻的一件事情就是快要解放时的情况。当时北方先解放,很多北方的学生被国民党找来一起,军队架着他们一道南下,那些学生真苦啊,没有东西吃,要饭的都有。前几天我参加一个小会议,有一位马英九中学的同学,后来做过国民党的新闻局局长,我们聊天的时候他讲到联合报的一个社长,现在定居在北京,他说这个人就是当年跟着国民党部队南下的流亡学生,1996年我到台湾去的时候他请我吃过饭,我认识这个人。他们是一种学生,我们是另外一种学生。我们当时坚决不做流亡学生。

阳明中学的隔壁就是国民党的专员公署,这个专员公署有时要换班子啦。我们作为学生经常趴在墙头上去看,他们交接的时候我们就在那里笑,就在那里叫,“上任的官,下任的狗”,校长不责怪学生,讲什么话他都不计较的。当时我们班办墙报很积极,我是办墙报的骨干分子,有时候写的文章可能是很激进的,校长看到我们也不响。但是国民党的军官有时候还要到学校来看,了解学校有什么异动,知道以后,我们事先就把这些文章拿掉了。校长也知道,我们老师里面有地下党的,他也知道老师拿进步书刊给我们学生看,但他不响。当时大量流亡的学生来了以后,我们学生自发地提出,现在开始全校学生都住在学校,集体行动,你几百个人带不走吧?那时候国民党很混乱,他可以找些中学生,因为中学生有大的,我那时候算年龄小的,年龄大的都要比我大三四岁的,已经十七八岁了,可以当兵了,他先给你一个职位,你就进去了。为了不当流亡学生,大家都组织起来,集体自卫,全部睡在学校,晚上分配轮流站岗,还准备石灰包,石灰包蛮厉害的,打得眼睛张不开的。那个时候国民党兵败如山倒,共产党来了,国民党军队都不知道,笑话非常多。这体现了我们学校的确像温馨的家庭一样。所以我有很深的感慨,我到复旦来以后啊,复旦新闻系开头也蛮好,也还像个温馨的家庭。我们陈望道校长,同我们关系都非常好。我那个时候,有事情就打个电话,也不管你是小助教,他会马上要我到他家去,也还是蛮温馨的。这几年好像机关的味道重了,温馨的家的味道就少了。

我再补充一点,我们刚刚讲过的,阳明中学是温馨的家庭,所以以后我们同班同学大家关系都非常友善,一直到现在,许多人都超过八十岁了,还有来往。前年,是我们离开学校57周年,我们还回去聚会过一次,各种职业的人都有,有当官的,做过省委宣传部长的,有做过领导人秘书的,有教书的,还有做工程师的。反正多数人都是实干派,都是教师、工程师、医生,不一定很有名,但是都是实干的,所以我觉得这种学校办学是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