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经济学转向人口学
“四人帮”粉碎之后,情况改变了。当时我还是在市委工作。但我一直不太适应这个官场,所以我要求调回复旦大学,仍旧调到经济系来。开始是搞世界经济,研究发展中国家。后来,我觉得中国的人口问题很重要,所有经济问题都与人口有关系。所有经济问题,都脱离不了人口。不仅仅是经济问题,其他所有问题,包括环境等,都是人口问题,人口是总的根子。
而这个人口问题,“文化大革命”之前,在中国教育工作中是个空白。为什么空白呢?是因为毛主席讲了“人越多越好”,人多劳动力多。马寅初当时提出要节育的,就批他是马尔萨斯人口论。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被打成“右派”,他的待遇还是比较好的,但是已经很惨了,等于把他软禁了,他的研究工作完全停顿下来了。所以,“文化大革命”之前,人口学在中国是个禁区,没有人可以碰的,没有人敢碰。那么这个几十年里面,人口学在中国是个缺门,是个断档。而中国的人口问题呢,恰恰是解放以后这几十年严重起来的。因为越生越多,还评选“光荣妈妈”,这个是向苏联学来的。人越来越多之后,口也越来越多,开口要吃饭的,人口在一定时期并不就是劳动力,而且劳动力也不是越多越好的。劳动力多,没有工作也没有办法。人有两只手,但是人还有个嘴巴,没有工作就没有办法养活这么多人。即使财富有所增加,但是人口增加快于财富增加,一平均,人均产值就低了。所以,中国的好多问题,大部分经济问题,都与人口发生关系。并且今后的发展,也跟当前人口有关系。人口越多,要抓紧生产,就不顾生态环境,生态破坏了,就影响到今后的发展。我们生态环境的破坏与污染,都和人口有关系。
所以当时,我觉得,在中国人口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就转到人口学的研究上去了。刚开始的时候还是小心谨慎的,逐步、逐步发展过去。比如开人口学会的时候,自己也提了一些意见。但是我这些意见,没有离开《资本论》,没有离开马克思主义。当时,人口学家或者经济学家有个传统说法:只有具体的,没有抽象的人口规律。所谓抽象的人口规律,就是每个社会,各种社会都适用的人口规律。说人口规律有阶级、有社会性,每个社会阶段人口规律都不同,并没有什么能够适用每种社会的人口规律。但是我反对这个意见,我觉得有总的人口规律的。我是根据马克思《资本论》里面讲的东西写的。
当时人口学会开会,而我刚刚进入人口学界,到北京参加由中国人民大学召开的人口学会年会。我写了篇文章,就去开会了。我也不想发表,因为我的普通话讲得不好,在大庭广众是不讲的。会场宣读啊,大家讨论啊,我就只是听。当时,中国人民大学人口所所长刘铮同志是全国人口学会会长。他看到我了,说:“哎,老潘,你这篇文章怎么没有讲?你这篇文章很有新意,也是正确的。”我说:“我不讲,我讲不清楚。”在这篇文章中,我提出只要从猿到人以后,在没有进入阶级社会时,就有人口规律,它就是人口要适应生产发展规律,适应自然规律。这个人口规律是各种社会都有的,是人口的一般性规律。刘铮看中了这篇文章。后来,《人口学报》记者来了,刘铮就把他自己的文章和其他几个学校的四五篇文章介绍给《人口学报》,其中就有我的这篇文章,之后就发在《人口研究》上。所以,做研究要有自己的观点,不能随大路。我的研究没有脱离马克思主义,马克思有些道理应该挖掘出来、发扬出来。
所以,我开始人口研究,是逐步、逐步来的,完全随波逐流是搞不出东西的。大家讲的都千篇一律,哪怕你文笔写得再好,也没多大意思。研究性论文,要有立意,要有意见,要有你的新意。所以我跟人口学会第一次关系就这样搭起来了。后来,人口学会有什么事情都找到我了。他们知道我有看法,我有想法的。
研究人口问题,不能局限在资料里面,一定要搞调查研究。而搞调查研究,一定要有经费。学校里面的研究经费轮不到我们。恰巧当时有个条件,就是因为我们中国人口研究断了好几十年,联合国要中国的人口数据,可是中国没有。“文革”时联合国就向我们中国要人口数据了,一直没有。“文革”后发现,我们国家没有搞人口研究的人,那怎么办呢?后来是联合国的人口基金发了一笔费用,扶持我们的人口学。所以,人口学的经费都是联合国给的,而这个经费比我们国家教育部给的经费,多得多,因为是用美金计算的。当时,联合国派专员下来调查资金怎么分配,调查下来,确定人口学研究经费集中扶持中国四个重点大学的研究,我们复旦就是一个。因此,我们当时的经费,比其他社会科学研究经费要高得多。
有一次我拿到个项目,联合国给的,一汇就汇过来80万人民币。这个80万人民币,拿到学校的文科科研处,他们说:“潘老师啊,你这个科研经费是文科里面、社会科学里面最高、占第一位的。”有了这个80万经费,我可以到处去调查了。所以,人口学的“福星”,是联合国。而联合国也感到很有必要资助中国的人口学研究,假使世界人口研究缺了中国这一块,是搞不起来的。而中国人口学的复兴,主要就是靠了联合国的人口基金。
在这个阶段,我搞了很多调查,研究了很多问题。比方说,人口与生态的关系、人口流动问题等。当时中国农村的劳动力太多,一个人能种的地要十个人去种,那么其他九个人,虽然在劳动,但是是白费劳动,是没有收获的。所以这个叫做剩余劳动,怎么把这个剩余劳动转出来、解放出来,这是个很大的问题。要把劳动力从多余的地方转到需要劳动力的地方去,就是所谓人口转移。
当时人口转移的一个传统的观点,是沿海地区,就是发达地区。人口越来越多,要把我们这些人,都放到西部去,开荒大西北。我觉得,这个不合乎规律。因为你跑过去以后,到底劳动生产力能不能提高,真正有所收获还是得不偿失呢?在当时,我认为,要解决农村劳动力剩余的问题,不是什么开发大西北。因为大西北的农业人口本身也是多的,也是剩余的。去大西北的人,你的技术水平,劳动生产率到底能够带去多少、提高多少,是个未知数。所以我觉得,应该是逆向的,应该把剩余劳动力向生产力较发达、人口容量较大的地方转移。所谓城市化,这是世界规律,城市要越来越大。因为城市的劳动生产力大,可以生产更多东西。所以农村劳动力不能全部放在农村里,农民到城市里打工是个规律。你不能够抑制,抑制了之后,违背了规律以后,对生产力是没有好处的。
当时中国人大拿到人口学会的一笔基金,打算要出本书叫《中国人口问题》,叫我写农业劳动转移问题。全国农业劳动调查是大得不得了的工作,没有经费,怎么调查呢?后来我动了脑筋,根据世界各个国家城市化怎么发展、有几个阶段,城市化发展到40%时,农业人口多少、工业人口多少;再到60%的时候,农业人口多少、工业人口多少,它是有个规律的。我根据这个规律出发,结合我们中国的情况,分析得出在中国,城市化趋势是应该肯定的,不能压制城市化。问题是应该怎样合理地城市化。这本书在1988年拿了中国人口学会的奖,我提供的文章就是《中国农业劳动力转移的前景展望》一文。在文章里,我还提出,不仅只是发展大城市人口,中小城市更要发展,农村人口不仅转移到工业,而且要转移到第三产业等观点。现在事实证明,这些提法都是正确的。
我还提出,农村不能满足于单纯的纯农业,还要搞非农的产业。这些途径也不是我想出来的,我是看到世界各国的经济发展都是这个模式的。所以农村人口应该越来越少,像日本农村人口为什么能越来越少呢?它的工业发展、农业机械化水平越来越高了,农村劳动力可以用得越来越少。结合我们中国的实际情况,不能像日本,好多人口都集中在东京,我们国家人口比日本多得多,要是全部集中到上海、北京这些大城市也是不可能的,因此我觉得要发展中小城市。这些观点当时就是这样提出来的。我觉得,现在基本上都是朝这个方向在走的。所以这些研究是合乎规律的,还是对社会发展有一定作用的。